[原创]一生中最好的文章

梦里老家 · 奋周（真我风采） 三十六年前我从山东省安丘县的那个小村子离开后，我的心头就一刻不曾忘了它。那是我的老家，离开的那年，我十一岁。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老家的怀念还不到刻骨铭心的程度，至多，也不过如月夜里偶尔掠过月亮的那一丝云彩，倏然滑过，也就不再缠绵。而直到三十年之后，我才发现，乡愁原来就是早年种下的一棵小苗，三十多年来，它一直在长，根系在不知不觉中已像血管般遍布了我的每一寸身体，枝叶更是葳蕤了我的整个心畦，我其实早就在它浓荫的遮盖之下了。 于是，许多个夜晚，我梦回老家；而所有的梦境，又几乎萦系在老家的那条小河上：清浅的河水，古老的青石桥，桥上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紧傍河边我家的老屋和后园；河西我家的祖坟，奶奶坟前那棵如霞似火的马缨松…… 今年仲秋，我终于有机会回到我魂牵梦萦的故里。成行的前夜，我竟然先就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激动，思量再三，我找了一个精致的小瓶儿，装满一瓶酒，心想着到了老家先把这酒洒在奶奶的坟前，然后到儿时的小河里装上半瓶沙子半瓶河水，把老家的水土带回来，也便把我的老家带了回来，把我的童年带了回来。我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创意。 回到老家的时候，班车把我拉超了一点点，乘务员说，你再往回走百十米，到了桥上就是了。听得道一个桥字，我自然想到了那条小河，这桥自然是河上的公路桥了。 心中先有了河，下了车我便不急于走，而是东张西望地看。我除了要从一个较远的角度完整地看清老家的面貌之外，其实是要有意地制造一种情境，一种铺垫，把投入老家怀抱的这个过程尽量地拉长。 桥找到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母亲般的小河了。那桥下只是一条浅浅的荒壕，不过五六步宽，似乎可以一跃而过；壕里乱草丛生，闹哄哄地茂盛着；壕底一条尺余宽的小水沟，浅浅的，在草丛中出没，有气无力，似流非流；再也看不到沙底了，小水沟的黑泥中一根芦草挂住了一个长满青苔的塑料袋，在水中浮动。一只瘸腿的鸭子卧在小水沟里无所事事，见来了生人想要跑开，爬了几次却被杂草绊倒。壕边草丛里是一些新栽的小杨树，代替了原来河岸上那些一刮风就咯咯吱吱沉沉作响的老柳树……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这完全不是我儿时的小河了。那时我的小河要宽得多，河床要深得多，而河水却清清浅浅，在宽宽的河滩上自由地宛转流淌，河底红红白白粗粗细细的沙子一律被河水洗得干干净净；在河水流不到的沙滩上，刨开一个坑，立刻就有清澈的泉水渗出来，凉凉甜甜的可以喝。在河里逮鱼摸虾是我们孩子的日常功课，有时候大家堆些河石，再手脚并用，堆起沙子打一座沙坝，拦住河水，坝后水退了，鱼儿搁浅，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捉取。等鱼儿捉完了，坝里的水也蓄满了，便放开一个口子，再支一个筛子，鱼儿便随着水流一起流进筛子，不消半个时辰，便可以滤出一筛子的鱼虾。除了捉鱼的快乐，大家在玩水时还可以互相尿在背上，忍着尿烫不动，咯咯咯笑得浑身乱扭，之后在水中打滚嬉闹。 那时候，河上还有一座用古老的青石条搭成的小石桥。河水日久冲淘，桥身走动，石条间缝隙加宽，曾崴断过一头小牛犊的腿。而现在，青石条已经成了预制板，灰不溜秋的，意境全无，浓浓的一壶陈年老酒成了一杯散发着漂白粉味的白开水。 其实人对老家的怀念，几乎都跟老屋有着密切的关系。你在那里出生，它又曾搂着你的童年，你对它怀了母亲般的感情，这是自然的事情。我家的老屋已经不在我是知道的，可我在河边徘徊了许久，想找到它曾经的位置，却是再也不能够。那时我家的老屋其实已经很破了，但屋后那个后园却绝对地幽雅，比鲁迅家的百草园绝不含糊。那是个差不多占地两亩的园子，前面是老屋，东北西三面高墙，几乎是与世隔绝，十分地幽静。园子并不平整，有些起伏，却平添了些变化和动感；有些大石点缀其间，石间又有一些桃树、杏树、李树、柿子树、樱桃树以及一些不结果不知名的树随意长着，高低疏密，散漫中透出天然的意趣。还有一些月季、百合、芍药、牡丹在石间垅旁或角角落落里开开谢谢；高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和开着白花的山药藤。还有一种叫“鲜黄瓜”的野菜在春天里萌发，摘下来用手一揉，拿到鼻子底下闻，便会闻到一股酷似鲜黄瓜的味道。在空地处，爷爷种了些红红白白黄黄紫紫的草花，也无非是些太阳花、蝴蝶兰、含羞草以及石竹海棠之类，每逢集日，便装了花盆用独轮车推到集上卖，以致成了当时的卖花“专业户”。每到了春天，桃李杏樱开得如粉如雪，牡丹芍药月季海棠以及土垅上纤纤细细的苦菜花开得如火如金，再加上那些翩翩的蝴蝶、忙碌的蜜蜂、在枝头叶底跳跃鸣叫的鸟儿，整座园子里生机盎然，热闹无比。后墙外便是通向小石桥的村路，不时有行人的声音传来，那便是“墙里秋千墙外道”意境了。我童年的好时光，就是在这样的好地方度过的。那时的我们就有了审美的情趣，小伙伴们常常逃了学躲进我家的这个葱葱茏茏的园子里逮蝴蝶，且常常留连忘返。 然而这次回来，不用说老屋、后园荡然无存，就是连村庄都不是原来的村庄了。现在的村庄规划得过于整齐，村子中间修了两条笔直的村路，都上了沙；房子决没有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了，一律盖得高高大大，一排排地用水泥抹着，用瓷砖镶着，似乎还散发着刚刚出窑的红砖的干爽气息。富足固然是好事，但从文化的心理出发，我总认为，村庄，不仅仅是人们聚居的地方，它更该是一部历史。一个真正的村庄，应该透着时光的久远和岁月的纵深，应该有更多的人文内涵。因此，它的建筑应该稍微杂乱些，它应该有一些胡同，胡同里人家的门口应该有一对蹩脚的石狮子抑或一盘破损的石磨；屋脊或房檐上应该有青砖雕成的兽头;村子里的树木应该是不分东西毫无章法地高大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齐地栽在路的两边),其中要有一些珍稀的树种在内,而且至少要有几棵几百年以上的古树,最好是得了“道”的老槐树，遭过雷辟和天火的，有大大的树洞，洞里填满了瓦砾…… 我三十多年前老家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这种古意已经被历史封存了。 这次回到老家，原是要看看我家的祖坟的。其实那就是乡人们的一处公共墓地，就在河西岸，我奶奶的坟茔便在其中。当时在我们孩子眼里，那里是一片神秘之地，占地十分之大，坟头大大小小错错落落，既有荒坟断碑，狐踪兔穴，也有墓前赑屃，石人石马；而奶奶的墓前，却是一棵粗大而美丽的马缨松。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树！每到夏天，如云如盖的一棵大树上全都缀满了马尾似的红缨子，风一起，满树的红缨披拂摇曳，如霞如火，如梦如幻。大人们给奶奶上坟的时候，我们便爬到树上，摘下红缨做成唱戏的红胡子……可如今那里却是大片大片待收的玉米、高粱和谷子！堂兄告诉我，文革后期学大寨，村支书带头先扒了自己爹娘的坟，然后一声号令，那片墓地就消失了，包括奶奶在内的所有先人们的骨骸，统统汇入了那条小河，从此，小河变窄了，变浅了，仅有的那条小水沟，也象是一行浊泪…… 我终于明白小河里为什么会如此的荒草芃芃！ 一阵秋风吹来，我感到了一丝凉意。人说秋风可歌，落叶善舞，而在我眼里，西风禾黍，木叶萧萧，却凭添了离人惆怅。秋心点点即是愁，我怀疑我这次回来是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季节。我沐浴着小河上空的明月入睡、沐浴着顺河而来的晨风醒来的老家没有了！我沐浴着小河的流水、听着独轮车的响声、骑在后园里树杈上的童年没有了！老家无存，童年不再，我心无依！于是，我从衣袋里掏出那个精致的酒瓶，拧开瓶盖，仰首向天一饮而尽，顺手将空瓶掷进壕里的荒草之中。酒精在我的胸中和喉中火辣辣地燃烧，两行热泪随即模糊了我的双眸…… 我这一饮一掷，便轻而易举地交割了我三十六年的乡愁。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老家，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再现于我的清梦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