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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天上人间 [打印本页]

作者: 守护小地主    时间: 2011-11-19 16:19
标题: 天上人间
夜已深。
是夜有风有雨,雨滴在日渐枯萎的荷叶上,听着让人心碎。
夫人前日被宫里来的人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老爷坐在床前,呆呆望着窗外。他几次三番催我去睡,可我不忍看他独自忧愁。
烛光很昏暗。说起来好笑,这“违命侯府”如今穷得连蜡烛都点不起,好在东方开始露白了。
一阵风吹过,拂落桌上的纸笺,上面题着一首《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帷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我捡起来,替老爷收好,自从离开金陵,来到汴京的这个小楼,老爷就日日悲吟,夫人更是陪着他终日以泪洗面,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羽衣。
我听到老爷唤我。
羽衣,你跟着我多久了?他问。
我很奇怪于这个问题,可是它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是在金陵没沦陷以前进宫的,那时候老爷还是南唐的国主,我进宫献舞,就被他留在了身边,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囚禁于汴京的一座小楼上。
有两年多了。我回答。
真是难为你了,下次秦王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求他放你出去。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
他不解的看着我道:羽衣,你还年轻,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这个问题还用问吗?我流泪了,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哽咽着说:因为我心甘情愿伺候你,照顾你,服侍你,只要能减轻你的哀愁,只要能让你快乐,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陪着你,还有……还有夫人。
老爷用一种好象不认识我的表情盯着我,然后扭过头去,说:羽衣,你太傻了,我只是个囚徒,是个为人所不耻的亡国之君,我苟活于这个世上已如同行尸走肉,你又何苦和我一起承受这份耻辱?
官家!我不由自主的喊了出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以前的官家。
老爷凄然的笑了:谢谢你,羽衣。可是,官家这个称呼离我太遥远了,我现在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简直连市井之民都不如。
我无言了,我知道夫人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如果不是为了夫人,恐怕他现在早已殉国了。
屋中一片寂静,更衬托出屋外的风雨之声,那样凄清,那样悲凉。
没有人能打破这样的沉默,我心中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好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复一日被痛苦和绝望所啮食,却无能为力。
重光!
听到这个声音,老爷像被电击了一下,莺莺!是莺莺回来了。
不错,真的是夫人回来了,她那样落魄的出现在门口,显是淋着雨跑回来的,脸上还布满了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
她一看见老爷,就扑到他怀里,嘴里喃喃的叫着他的名字:重光,重光。
老爷紧紧的抱住他,生怕这是一场梦似的:对不起,莺莺,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夫人深情的望着老爷:不,我从来没怪过你,重光,我们是患难夫妻,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好吗。
老爷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虽然我并不明白夫人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忍不住流出泪来。
羽衣。
我听到有人小声叫我,可是屋里除了相拥在一起的老爷和夫人,就只有一个送夫人回来的宫女了,宫中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羽衣。
这回我听清楚了,确实是她在叫我,我忙擦干眼泪,仔细一看之下,惊得差点大呼起来,幸亏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忙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她拉到楼后的屋檐下。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劈头就问。叫她姐姐是因为我们早在十年前就相识了,她叫林虹儿,我父亲的故交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她现在本该在金陵,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又跑到宫里当宫女了呢?
林姐姐凄然笑道:我的好妹妹,我来此的目的,还用问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莫非你要刺杀——
没错,她切齿道,我之所以忍辱负重,潜入大宋皇帝的宫中,就是为了取李煜的狗命,我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了,妹妹,你帮不帮我。
我……
我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可是,你不是马上就要回宫了吗?难道你现在就要动手?
不急,她笑道,皇帝已经派我跟在周莺的身边,所以,我随时都可以杀他,倒不急于一时一刻。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全凉了,觉得那雨点一滴一滴砸在心上,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妹妹,你怎么了?她看出我神色有异。
没,没什么。我尽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又怎么掩饰得住。
不对,她抓住我的手说,两年前你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难道你,你……
不不不,我没有,只是——
怪不得,她凄厉的看着我说,我还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死,原以为你年纪小、胆子小,不敢下手,谁知道,你是不忍心。
可是,他并不是你我原来想象中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大喊道。
羽衣,出什么事了?老爷听到我的喊声,问道。
啊,没事。我一慌,就要走,林姐姐拉住我,低声道: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血海深仇吗?我心中一凛,不禁停下来,看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和坚毅的面庞,往事点点浮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她肩头痛哭起来。

林姐姐从此住下了,她是皇帝派来监视老爷和夫人的,老爷又怎能不知,可他似乎并不以为意,对林姐姐就像对我一样,那么亲切,那么宽厚。这也是我不忍心伤害他的原因,他是那样的善良甚至童心未泯。
为了不让林姐姐做出傻事,我日夜提防她,却依然担心,老爷手无缚鸡之力,林姐姐却是将门虎女,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可是三天过去了,林姐姐丝毫没提这件事,我稍稍放心,心想也许林姐姐已被我说动了。
又一日,秦王廷美来看老爷。两年来,也只有秦王的到来才能给我们这间悲凉的小楼带来些许欢笑。
重光兄,你快来看,这是什么!秦王兴奋的跑进来。
老爷听到秦王的声音,显得很高兴,急忙迎出去,当他看到秦王的手下抬来的东西,呆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然后大笑着冲楼上喊:莺莺,你快来看,秦王带了什么来!
夫人迷惑的从楼上探出头,老爷耐不住性子的拽她下来,夫人到门口一看,脸上立时焕发出光彩,叫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没错,没错!你没有做梦,这是我们的砚山,我送给你的砚山!老爷像一个孩子那样的说着笑着,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过。我也认出了那座砚山,它直径一尺多长,前部耸列三十六座山峰,每座都有手指般大,左右是两面舒缓的斜坡,中间是砚池,这正是老爷在江南时所用的宝石砚山。
秦王命下人把砚山放到桌上,道:怎么样,重光兄,这回可给了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老爷忙把秦王让在座位上,问道:王爷,你怎么得到它的?
秦王笑道:说来话长,上次我来你这儿,嫂子说你在江南用的澄心堂纸、李廷圭墨和龙尾石砚都是天下极品,便想一睹为快,于是派人去金陵碰碰运气,结果你猜他们把谁带回来了?
谁?
卫贤先生啊,他可是你们江南有名的画家,他听说我正派人打听江南宫中之物,特来拜见我,并把这座砚山交给我,说是你当年用的,托我妥为保管,我开始有些不信,心想你用过的东西怎么会在他那儿,不过现在信了。
老爷叹道:是啊,它不仅是件宝物,而且是我和莺莺感情的见证,你看这几座山峰,我们还为它们起了名字,这是月岩翠峦,这是方坛玉笋,这是茕峰云嶂,这是幽洞轻筠……
重光,你别光顾着自己说,秦王还没说完呢。夫人提醒道。
秦王笑道:不妨事,我与重光兄一见如故,情同知己,嫂子不要把我当外人。
老爷感激的望着秦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话这么多,一年多来,这间小楼就像个大坟墓,把我埋葬起来,多亏有你还能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秦王劝道:重光兄何必如此悲观,你的身边有嫂夫人,还有——
秦王突然拉过我,接着道:还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羽衣呀。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的说:秦王怎么扯上我了呢?我不过是个婢女,我,我还是给你们去换壶新茶吧。
等一下,老爷拦住我道,我正要跟王爷说,你也大了,该找个婆家了。他又对秦王道: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了,我几个女儿死得早,你就把她当做我的女儿,替她找个好人家吧。
秦王一愣,也许他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引出这么番话来,既而笑道:那没问题,只怕重光兄和嫂夫人舍不得啊。
老爷黯然道:我可不愿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陪我殉葬。
秦王听他说得凄楚,不禁叹了口气:好吧,你放心,我一定给她找一个名门贵族。
我越听越急,越听越气,他们这样说,好象我是一件物品,听凭他们摆布,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所以我大胆的喊道:
不!
不,我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被囚也好,陪葬也好,我认了!
妹妹,你这是何苦?林姐姐劝道。
就是,羽衣,夫人也道,你的生活应该是鸟语花香的,可是这里只有愁风惨雨,你又何必跟我们一起受苦。
他们的语气都一样,以为这样做是为我好,可有谁知道,我只有陪在老爷的身边才会快乐,哪怕这里是暗无天日的牢房,只要有他,我的世界就充满阳光。
我不知该怎么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情急之下,我一把抓起果盘里的小刀,决然道:老爷,夫人,你们若是非要赶我走,那我就死在这里。
老爷的脸都吓白了,马上改口道:好好,你要怎么样都好,把刀放下再说。
我喘着大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忘了把刀放下,只是泪眼汪汪的望着老爷,我多希望他能够看清我的心啊。
突然,一个人拉住我的手,他一定是想抢我手中的刀,也许是我握刀握得太紧,整个人都被拉了过去,没等明白过来,已经落入秦王的怀中。我吓了一跳,连忙挣脱了,红着脸飞快的跑回房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当时秦王的表情很特别,好像,比我还要慌乱。

那次秦王来,本来是要把砚山物归原主,大家都挺高兴的,结果搅得不欢而散,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后来的几天,我几乎不敢面对老爷和夫人。
我想我的心事已经被林姐姐猜透了,好几次她都对我欲言又止的,可我不想解释。倒是老爷,经常来安慰我,好像他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故意不理他,不是怪他,而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我还有自己的自尊与矜持。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允许我沉默下去了,林姐姐一意孤行的非要置老爷于死地不可,我甚至看到她在老爷喝的茶里下毒,要不是我及时制止,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为什么一定要下毒呢?她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初她的父亲和哥哥,就是老爷派人来毒死的,她口气恨恨的,我听得胆战心惊,被她的想法吓住了,觉得有必要跟她做一番长谈了。
说干就干,当晚,我跟她推心置腹的聊了一夜,把自己这两年来的挣扎、困惑和惊醒都告诉了她,我要让她知道,老爷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是一个内心纯善,从不愿伤害别人的人。
我以为林姐姐也会和我一样,彻底改变对老爷的看法,然而她却异常冷静的说:不管你把他描绘得多么好,我只知道他绝不是个好皇帝,他昏庸孱弱,残害忠良,这是你我亲身经历过的。你看他离开江南时做的词,说什么“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又说什么“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哼,都已经国破家亡了,他还想着他的锦衣玉食,他的莺歌燕舞,他眼里只有自己,把江山,把社稷,把百姓统统置于何地呀!
是的,我无法辩驳,老爷心里的确盛不下整个家国,就连他的江山在他眼里也是一片诗情画意,以前我也怪他、怨他、恨他,可是与他接触多了,就会被他的真淳感动,觉得让他负担家国天下实在是难为他了,正如大宋的太祖皇帝说他是“好一个翰林学士”,老爷只能做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却做不来心怀城府的帝王呀。
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林姐姐就是听不进去,这也难怪,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老爷对她做的,已不仅仅是杀父那么简单。
我只好用了一个缓兵之计,对她说:再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决不再拦你。
林姐姐见我说得诚恳,便同意了,她一定认为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怕再等个把月吗?我却知道,三个月以后,她对老爷的看法一定有所改变,因为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她的恨意那么深,连时间都无法磨灭的话,那么到时候我惟有替他一死了。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天气转凉,林姐姐初到中原,适应不了这里的天气,不久就病倒了。
她的病很严重,郎中说不悉心调理的话,恐怕有生命危险,可是药单开出来,全是一些名贵的草药,侯府连保证一家人的温饱都成问题了,哪来得钱去买药呢?
最初几天,夫人拿了些首饰让我到街上当,买回几副药,林姐姐吃了,果然大有好转,可断了几天后,病情竟又加重,没有办法,老爷只好忍痛割爱,把从江南带过来的名家字画也当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爷的忧愁更深了,就在这时,又传来了老爷的儿子李仲客死郢州的消息。
老爷的几个孩子早夭,夫人的姐姐大周皇后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郁郁而终的,仲少爷是老爷唯一在世的儿子,如今也死了,让他怎能不悲痛欲绝。好在有人把仲少爷的灵柩运来汴京,大宋皇帝又开恩准许家人为他送葬,总算让他们父子见了最后一面。
送葬的那天,天气阴冷,少爷的坟墓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前来凭吊的只有曾为南唐大臣的徐铉大人和宫里派来的一个宦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以后,老爷就郁郁寡欢了,只有在夫人面前,才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夫人就配合着他,两个人演出了一台绝妙好戏,我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心酸和心痛。
天越来越冷,林姐姐的病也越来越重,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老爷和夫人被人看管着,丝毫没有人身自由,我偶尔能出去一两回,但在汴京人生地不熟的,也只能无功而返,恰好又赶上秦王奉命去长安办事,我们就陷在这间小楼里,呼天天不应,喝地地不灵。
看着姐姐日渐憔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们林家一门忠烈,如今就剩下姐姐一个人,难道老天就这么不公平,一定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老爷的心里也很难受,他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林姐姐来了后,见我们亲密,也把她当成女儿,尤其是仲少爷去世后,简直把林姐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照顾,也许他想把对儿子的亏欠全补偿在我们的身上吧。

也许是我们大家的祈祷感动了天帝,在一个下雪的早上,林姐姐的精神奇迹般的好了很多,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忙劝她不要动,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成了,于是她便要我去请老爷。
都到这个时候了,难道她心里想的还是报复吗?
你,想干什么?我试探的问。
她凄然笑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怕我杀了他不成?
我半信半疑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林姐姐叹气道: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的,我只是想在临死前,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我急道:呸呸,什么死呀活的,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看今天不是好些了吗?等这个冬天过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姐姐微笑道:傻妹妹,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吗?你呀,就帮我最后一次忙吧。
好吧,我轻声道,生怕被姐姐听出哭音。
我跟老爷说,姐姐的病情有所好转了,老爷好高兴,不等我提,就径直赶去了姐姐的房里。
虹儿,听说你好多了,想吃点什么吗,我让羽衣给你去做。老爷关心的问。
林姐姐像没听见一样定定的望着老爷,冷冷的抛出一句话: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老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我知道。
我惊住了,姐姐的身份从没透露过,就连她的江南口音也改了七八分,京话说得像模像样,老爷怎么会知道呢?
林姐姐显然也很吃惊,只听老爷道:是大宋的皇帝派你来谋杀我的吧。
原来,老爷只知道真相的一半,纵使是这样,我还是非常奇怪,刚要发问,林姐姐已比我先一步道:你知道我要杀你?
老爷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漫天飘舞的雪花,显得心事重重的。我担心的道:老爷,你——
羽衣,此时他已转过身来,对我道:你可知我的几个孩子为何都早早夭亡?
我茫然的摇摇头。
他继续道:我们李家,从我祖父那一辈起,没有一个人是长命的,因为我们这个家族的人身子天生虚弱,我也是一样,所以从出生时起,我就一直与草药为伍。也许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天赋,我对任何药物都非常的敏感,包括——毒药。
说到这,他看了林姐姐一眼。林姐姐恍然大悟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在你的茶里下毒了?
老爷没有回答,但这答案再明白不过。
林姐姐自嘲的笑道:我真傻,被人耍了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可是,之后你不是收手了吗。老爷意味深长的说,他哪里知道,那是我在从中作梗。
再说,老爷又道,你只是被人利用,是无辜的,我没有怪你的理由啊。
不,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姐姐喊道。
我不知道?老爷被搞糊涂了。
是的,你不知道!林姐姐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不是大宋的皇帝派我来杀你,我要杀你——
因为我是林仁肇的女儿!
我的心“砰砰”直跳,紧张的望着老爷。果然,当他听到“林仁肇”三个字的时候,像被电击了一下,整个人都跌进了椅子里。
林姐姐还想说什么,可是一阵委屈让她无法言语,只有一串串泪珠从眼眶中肆虐而出,一滴滴洒落在地板上。
看着这样的情景,除了咬紧嘴唇,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以外,我简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猜测着,也许我们正在想着的是同一个人吧…..

林姐姐的父亲林仁肇,是我们江南难得的大将。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他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故事说:保大十四年的春天,周师南侵。那时两军对峙,周师据守正阳浮桥。林将军率领一千多名敢死队战士,驾着装满柴薪的小船,准备乘风放火焚烧浮桥。但因为风向不利,烧桥的计划没有完成。率军撤退时,林将军独自一人乘马在后面押敌。敌人飞箭如雨,而林将军毫不畏惧,将敌人射来的飞箭一一击落。敌将大惊,说:这是一名壮士,不能再向前追逼了。
父亲当时讲这个故事时眉飞色舞,满怀钦佩之情。
另一个关于林将军的故事,是张洎大人讲给父亲听的,当时我还小,躲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张大人说,那天他正在和官家——当时南唐的官家就是老爷——讨论国事,林将军心急火燎的闯了进来,愤愤道,官家为何把淮南十四州都割让给宋朝了?他这样对官家说话,的是大逆不道之举,但官家素知他的脾气,便不追究,只说割让是为了保平安。林将军放下火气,建议说,宋朝派在淮南各州防守的军队力量弱小,是兵家难得的机会,如果给我数万军队,渡江收复失城,势如转丸之易。此计若能实现,我便占据淮南,抵御北方宋军的南下。
张大人认为此计不妥,若是失败了,恐怕会引起大宋的不满,那样的话,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又要成为泡影了。
哪知林将军竟凛然道:官家若有后顾之忧,就请在我出兵之日,向宋朝报告,说我率军叛乱。事情倘若成功了,就有利于国家,如果出兵不利,请诛杀我全家以表明陛下没有参与此事。
官家听他说得血淋淋,心中有些害怕,不安的说:不行,这样太冒险了,需得从长计议,不然我妄送一员大将不说,还会引起亡国之祸。
当时张洎大人说起林将军,语意满含讥讽,意思是他一介武夫,行事莽撞,成不了大器。父亲听了大为不满,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大人纵然是父亲的至交好友,终究还是被父亲铁青着的脸色给吓跑了。
只不过,南唐最终并没有因为一味的退缩忍让得以保全,而林将军竟一语成谶,真的被官家一声令下,诛杀了全家。当然,林姐姐侥幸逃脱了那场灾难。

想起林姐姐,我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老爷还呆呆的坐着,雪后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的鬓角上,他那里的头发也是雪白的了,我看着这个瘦弱、孤单、无助而略显苍老的男人,心中的痛苦无从言表,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他真的是那个曾经花天酒地、奢侈糜烂的官家吗?真的是那个不辩忠奸、残害忠良的官家吗?真的是那个昏聩无能、亡国败家的官家吗?是吗?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
太静了,以至于我可以清晰的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和夫人用一种吃惊的的语气道:张大人?您怎么来了?
张大人?我知道了,是张洎!
他自从入宋以后,就步步高升,每次到老爷这里来都显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早把老爷对他的知遇之恩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真不明白,父亲当初是怎么交上他这么个朋友的,如果父亲地下有知,想必也要悔恨自己交友不善了吧。今天,这么大冷的天,他无缘无故的跑来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我还在想张大人到这来的目的,夫人早已上楼来,叫老爷下去会客。老爷刚走到门口,又回身,真诚的道:林姑娘,是我错怪了你的父亲,害死了你全家,我知道此生已无法补偿你,但你的病,我拼上性命也要治好的。
老爷好象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眼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去,林姐姐再也忍不住的痛哭起来,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束手无策,真怕林姐姐激动之下,病情又会加重。
我过去抱住她,想让她平静下来,姐姐是林将军的女儿,自然有着胜人一筹的坚毅,她终于仰起头,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对我说:羽衣,我没事的,你说的没错,用不了三个月,我就狠不下心杀他了,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像你那样不恨他,你能不能先下去,让我好好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
我犹豫不决,总是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她却笑道:去吧,我才不会那么傻,为你们家老爷这种人把身子气坏了的。
那好吧。我应道。家里来了客人,虽说是个不速之客,可让夫人亲自去招待,太也说不过去。
果然,夫人正在厨房里煮茶,我们喝不起什么好茶,这些茶饼还是上次秦王带来的,夫人一直不舍得用,没想到张大人一来,倒让他占了便宜。夫人让我把茶端进屋,我很不情愿,撅起嘴,磨磨蹭蹭的不肯去。夫人劝我道:算了,羽衣,他怎么说也是朝中大臣,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要靠他,还是不要慢待的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遵命了。
进了客厅,就看见张大人那一副高谈阔论的样子,根本不给老爷插嘴的余地。我忿忿的走过去,故意笑眯眯的大声说:大人,天冷吧,快喝杯热茶再说。
他说了这么半天,自然渴了,一个劲跟我说谢谢,端起杯子品了几口道:恩,不错不错,不愧是宫里的手艺。
提到宫里,那不是用针尖戳老爷的心吗?可是没办法,老爷还是只能赔笑着。我真恨不得把这个人给赶出去,可我有什么资格呢,只能在一旁生生闲气罢了。
老爷趁他喝茶的当儿,忙说道:呃……张大人,这个……
张大人咽了口茶水道:咳,侯爷,说多少回了,你可千万别这么叫,再怎么说,咱们以前也是君臣,你这么叫我,不是折杀我了吗?
虚伪!
老爷马上笑道:唉,此一时彼一时也,不瞒您说,今天还真有件事得求您。
什么事,说吧,能办的一定帮你办了。
是这样,我们家有人病了,可我手头又没钱,您看……
张大人一听,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怎么怎么?小周夫人病了?不对呀,我刚才看她还好好的呢。
打岔!
老爷忙道:哦,不是,不是她,是宫里派过来的一个小丫头。
张大人放心了,抿了几口水道:咳,我还当是谁呢,一个丫头,老弟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既是宫里派来的,你把她送回去不得了,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是是,老爷应和道,不过,您看您要是方便的话,这个钱……
张大人看出老爷是志在必得,想了一下道:老弟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江南来的人,朝廷总像是防贼似的防着,不瞒你说,我最近手头也是紧巴巴的,这次来呢,其实也是想跟你提一下,去年你找我借了一百两吧,本来呢……不过看你们这儿确实需要钱,咱们又是君臣一场,几两银子就不必还了,另外呢……
我听他这样说,实在忍不住了,老爷不敢得罪他,难道我也不敢吗,冲口说道: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去年借的钱,您早不就来要过了吗,我们是拿白金脸盆抵的债,才过了几个月,大人您就忘了?
我看得出,张大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还解释说:哟,你不提我还真忘了,没错,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是不知道行情呀,等我拿到街上这么一估价才知道,人家京城的人不喜欢咱们江南的这种物事,你看,这……
那——,我还想跟他辩论,老爷已拦住了我,道:大人,您别听她的,一个小丫头不懂事,也是为她姐姐的病急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不是借,我用东西跟你换。
张大人表面上现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不定心里正在暗暗自喜,他哪次来不是高高兴兴的满载而归呢。
张大人道:老弟啊,我看你们现在也是够困难的,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还是算了吧。
这时夫人出来了,他们的对话也听了个大概,老爷问她道:咱们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夫人道:我那里还有姐姐留下来的一颗夜明珠,只是……
老爷的喉头抖动了一下,神情凝重道:再去找找,难道真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姐姐的东西,还是留着的好。
我从没见过大周皇后,可是从老爷日常的言语,知道他对她的用情绝不比对夫人少。
夫人为难的看着老爷,看来家里真是一贫如洗了。
老爷眉头紧锁,他曾经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从未把钱财放在过心上,可今天,为了几两银子,就要低声下气,费尽心思,叫人情何以堪呐。
老爷又想到了什么,道:这里还有几副我自己的字画,我知道拿不出手,可是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张大人,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卖我个人情。
什么?老爷要把自己的字画给他?谁不知道,老爷的“金错刀书”是天下一绝,听父亲说,老爷还是王子时,他的大作在江南已是无价之宝,又怎会拿不出手呢?
张大人果然面露喜色,道:侯爷真是过谦了,您的墨宝我是求之不得呀,前几天,我还见到卫贤先生,在他那里看到您画的《云烟过眼录》,那笔法,那意境,确是当世极品啊。
老爷喜道:你见过卫先生了?
张大人不动声色的道:是呀,听说他是来这见秦王的,好象把一座什么砚山献给他了,唉,没想到这个自命清高的卫贤也巴结起朝廷来了,我还怪他没先让我饱饱眼福呢,唉。
他唉声叹气,弄得像真的似的,却绝口不提老爷字画的事,老爷和夫人相视一望,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也明白了,他到这里来,原来是为了那座宝石砚山,怪不得风雨无阻呢。
不过,砚山是老爷和夫人的定情信物,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是秦王送来的,无论如何,不能再转送他人,于情于理都不合嘛。
然而张大人已开始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了,老爷下了下狠心道:不瞒你说,那座砚山就在舍下。
夫人惊异而又责怪的看着老爷,不知他为何不顾一切的非要从张洎那里借到钱不可,老爷却当没看见一样,把张大人引进了书房。张大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绕着砚山转了三圈,撮手道:果然是极品,宝物啊。
老爷趁机道:大人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反正这里地方狭小,放这么个庞然大物也有些不伦不类。
夫人忍不住道:重光,你说什么,这可是秦王……
老爷拽了夫人一下,低声道:你别管。
张大人对砚山真是爱不释手,口里不住发出啧啧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啊,你说什么?噢,要是侯爷放心的话,让我代为保管也好,那我这就派人来抬。
过分!
我把喜滋滋的张洎大人送到门口,心里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张大人,您就是这么报答陛下的吗?
我这么问是因为,当年宋军围困金陵时,张洎大人与陈乔大人都力主抗战,张洎曾跟官家说:金陵城固若金汤,不易攻破,宋军早晚要自行撤退。倘若有什么不测,我一定先死,以身殉国。
后来,金陵终被攻克,陈乔大人找到张洎,准备共同以死报国,他表面答应,等陈大人自缢死后,却跑到官家那里说:我与陈乔共同执掌国家大政,如今理应殉国,但是又想到陛下还在。我不死,是为了将来有以报答陛下。
那时我就在官家身旁,张大人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令我感动了好一阵,哪知他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张洎听了我的话,愣了一愣,想必是心虚吧,既而笑道:小丫头,没想到你还挺忠心的,可是我劝你一句,人总该为自己活着,否则像潘佑、陈乔他们一样愚忠,岂非太得不偿失。
我心头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你说潘大人?他忠君爱国,以死明志,是万世楷模,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
张洎并没看出我的激动,还是满不在乎的道:潘佑的才学是没的说,只是行事太过偏激,他竟上疏骂陛下不如古代那些残暴无道之君,那不是自己找死吗?当时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不定要满门抄斩,只是陛下性格太优柔,要怪就怪潘佑自己沉不住气,先自悬了,那可怪不得别人。
我听他说得前后矛盾,当时到底是从中周旋还是从中挑拨倒也难说得很,觉得实在没必要与这种小人再说下去,便没好气道:张大人,没事的话,您就快走吧,我还要去给姐姐抓药呢。
我知道这话有些霸道,但张洎既已讨了个没趣,也就罢了。

就这样,砚山被抬走了,不过,钱也换来了。我知道,老爷是为了林姐姐才把他最心爱的东西送人的,我看得到他的愧疚和忏悔,我眼里的他,就是这样善良和纯真,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昏君”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把对他的那份感情和“仇恨”联系在一起。
也许因为心中的那个结已经打开,也许草药真的起了作用,反正不管怎么说,林姐姐在以后的日子里,已渐渐可以下床,甚至和我有说有笑了,只是,她尽量避免与老爷见面,也许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尴尬吧。总之,从那次以后,林姐姐再没和我提过有关报仇的事情,好象以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不出我所料,林姐姐果然在腊月初一留书出走了,信上说腊月初十是她家人的忌日,她既无法手刃仇人,只好回江南陪伴家人的坟墓终老了。
林姐姐一走,留下这样一番话,那简直比杀了老爷还让他难受,更糟的是,林姐姐毕竟是宫里派来的人,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实在无法向朝廷交代。
而能够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的,还是只有秦王一个人。
但我们这里被看管得十分严密,秦王并不是想来就能来,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到秦王府亲自拜见他。
我第一次来秦王府,没想到这里的布置那么朴素,对于这些,秦王的解释是:太祖皇帝的江山得来不易,作为他的弟弟,我有责任为臣民做个好榜样,保住我们赵家的江山。
听了他的话,我突然想到了老爷,如果他当年也能那样想,而不是过一种奢靡的生活,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老爷从小生活在帝王家,怎么可能有那样一种想法呢?
我不能在外面多耽,便开门见山的跟秦王说明了我的来意,还告诉了他有关林姐姐的一切。
报仇?秦王吃了一惊。
我点点头说:是的,也许你不信,但老爷确实害死了林姐姐全家。
也许这事真的不该怪他。秦王意味深长的说。
什么?
你不知道,秦王解释说,我在太祖皇帝那儿曾见过一副画像,画上的人体魄魁伟、纹身虎形。
林将军?我惊呼,谁都知道林将军纹身虎形,人称“林虎儿”。
是。秦王道,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便问是谁,太祖告诉我是南唐的大将林仁肇,还说要靠这幅画除掉此人,以绝心腹大患。我很好奇,就一直关注此事,后来,南唐派使者来见太祖,太祖指着这幅画说,林仁肇马上就要归降了,先送来这幅真容作为信物。唉,没想到,你们竟信以为真,实在是中了……
我想他本来要说“实在中了太祖的圈套”,可又觉得这样说自己的哥哥十分不妥,这才收住了口。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我奇怪老爷为什么不解释给林姐姐听?
对了,关于林姐姐的事,你能帮忙吗?我问,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秦王说话总是没什么拘束,因为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
当然可以,你求我办的事怎么能推脱呢?
我不知道他话里是否有别的含义,不过我的脸还是红了。
他继续道:我就跟皇兄说,我看上了那个姑娘,跟重光兄要了来,你放心,皇兄虽对我处处防范,但最会耍“役心”的手段,这种事不会不同意的。
我不懂他所说的“役心”是什么,但觉得他所说的一定是对的,便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去了,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件事终于还是给秦王带来了灭顶之灾。

除夕很快到了,然后冬天过去,我们终于又迎来一个明媚的春天。
春天是个富于生命力的季节,每到这时,我都会想到江南草长莺飞的美景,就会梦想着我又回到了故乡,在地毯一般的草地上舞蹈,是的,舞蹈!我好久没跳舞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为了进宫,为了接近官家,我苦练了一年,然后成功了。那时候我进宫的目的和林姐姐一样——报仇。可是,我渐渐发现官家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懂得欣赏我的舞姿,而不是外貌,他让我第一次觉得跳舞是那么美好的事,也让我从内心深深爱上了这项艺术。然而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舞蹈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也忘了幸福是什么滋味。
我要跳舞!
我义正词严的跟老爷提出了这个要求,老爷初听之下,不免黯然神伤:羽衣,我早说过,你在这里不会快乐,还是离开吧,好吗?
不,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跳舞,为你。
他充满感激的看着我。我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老爷一直不快乐,我怎会看不出,在这样大好的春光下,他依然愁绪满怀,只要看他做的词就可以知道,什么“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什么“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什么“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那哀婉的词格,让我每读一次,都会泪如雨下,有时候我真觉得老爷是用整个生命在做词,每首词,都叫他耗尽心血,我真怕这样下去,他会伤心而死。我多么渴望为他排忧解难,可是,在老爷的心里,只有夫人一个人,也只有夫人能让他开心。
提起夫人,我真不明白,她三天两头的被叫进宫里,每次回来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恨自己的无能,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舞蹈能为老爷排解一点寂寞的时光了,
对呀,重光。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面前,显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说:让羽衣跳吧,我们来琴箫和奏,就像当年你和姐姐那样,这个小楼也该有些音乐和笑声了,起码不要辜负了大好的春光啊。
老爷伤感的看着窗外。
重光,你在想什么?夫人问。
老爷收回神思,对夫人笑道:没什么,既然你们愿意,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好高兴,立刻进屋把我的霓裳羽衣拿了出来,我的名字就是因为这套衣裳而得,我一直珍藏着它,毕竟在这套衣服里,包藏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对于父亲,对于家乡,对于舞蹈,还有以前的官家。
这里的厅堂没有金陵宫中那么大,没有红色的地毯,没有五彩的花瓣,没有柔软的丝带,更没有辉煌的灯光以及无数人关注的目光,可是,我终于又看到老爷和夫人在一起抚弦弄管,终于又可以沐浴在春光里,尽情的发挥,尽情的舞蹈,尽情的旋转。渐渐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南,回到我日思夜想,永难忘怀的金陵,回到秦淮河,回到雨花台,回到乌衣巷,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正在我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时,琴弦“嘭”的一声断了,我一下子从幻想跌回了现实,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尖细声音道:圣上有旨,宣郑国夫人入宫觐见。
“当啷”,老爷手中的箫掉到了地上,屋中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夫人面有惧色,老爷牙关紧咬,似是在压抑心中的悲苦和愤怒。
那位前来宣旨的公公等得不耐烦了,催促夫人快走,夫人拉住老爷的手颤声道:重光,我不想去。显是害怕已极。
老爷突然一反常态的把夫人护住,对那公公道:内子近日身体不适,还请公公带为转秉陛下。
那太监细声细气道:哎哟,这种事,我们作奴才的可不敢去说,更不敢违旨抗命,侯爷您还是体谅体谅我们吧。
老爷还想说什么,夫人已道:算了重光,我还是去吧,否则我怕咱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了。
老爷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看着夫人被带走了,我分明看到老爷的眼角处有一片泪光在闪动。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更不敢问,但猜想之下,想必大宋的皇帝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否则,老爷和夫人为什么都这么怕他呢。

春去秋来,树叶开始凋落,花草开始衰败,老爷的心情也是一日愁过一日,现在他每天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忘记忧愁,然而“酒入愁肠愁更愁”,没有人能理解,在老爷敏感而脆弱的心灵里究竟承受着怎样巨大的折磨。
近来,老爷时常穿一身道服,也许在他的内心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外桃源吧,除了活在一个精神世界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让他有活下去的勇气。
昨天,夫人又和老爷哭诉了一个晚上,这一次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大宋皇帝,我们江南早已对他们俯首称臣,他们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搞得江南生灵涂炭?他们既然容不下一个被俘虏来的国主,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反而把他囚禁起来,让他承受这种非人所能忍受的屈辱?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一定早已暴跳如雷,慷慨陈词了吧?
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的仇人本来是老爷,现在却把这份仇恨转嫁到大宋皇帝的身上了,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同情弱者?难道老爷真的只是个弱者,是个任人宰割的人?我对他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同情和怜悯?
不,不是的。
我告诉自己,我爱他,真的爱他。爱他的真、他的痴、他的情还有,他对天地宇宙的一种悟彻,甚至,包括他的傻、他的脆弱、他的幼稚。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可以不把老爷当成仇人的理由,我觉得像放下了一个重担,可以释然了。
然后,在七月初一那一天,我看到了我所痛恨的“大宋皇帝”。
在没见到他之前,我以为他是个又邪恶又暴戾又丑陋又无趣的人。
然而我错了。
他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谈吐风趣、视之可亲。我终于想起,他毕竟是秦王的亲哥哥,手足之间一定有某些相同之处吧。
我又想,做帝王的人,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像在我没见过老爷之前,也以为他是个暴君一样,也许,大多数人都误解他们了。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太奇怪了,好象是非对错善恶之间已经越来越没有界限,也越来越令人分不清了。

皇帝是特意来看老爷的,老爷有些受宠若惊。
皇帝倒没有表现得多么高傲,牵着老爷的手进了屋,坐下后,吩咐老爷不必过分拘束。
我和夫人跟在后面,我看到她脸色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皇帝上下左右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楼,眼光最终落在了夫人身上,微笑道:小周夫人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那就快回去歇着吧,别因为朕耽误了休息。
夫人不等老爷说话,匆匆的说了声谢官家,立刻回到房里,再也不出来了。
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爷忙让我去沏茶。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皇帝沏茶,老爷以前毕竟只是国主而不是皇帝,况且他是个有书生气质的人,并没有帝王的威仪。可是大宋皇帝不同了,他虽和蔼,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和威严,我的心不停的跳,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个就是你从江南带来的小丫头吗?皇帝问。
老爷道:是,她叫羽衣。
皇帝道:还真是蛮可爱的,哦,朕还听说廷美从你这要走了一个宫里的丫头。
我心头一震,这么久的事了,他怎么还会问起?
老爷道:是,我们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秦王既然开口,我们就做个顺水人情,怎么,官家还要把他带回宫里?
我好紧张,觉得老爷这样问岂不是自绝后路?
皇帝道:不不,朕随便问问,看来你和秦王走得挺近的?
老爷道:秦王为朝廷的事务奔忙,也只是闲暇时到这里坐坐。
皇帝笑道:好,他能替朕常来看看你,那很好,对了,上个月朕见到了你们江南的卫先生。
又是卫先生,他不是去年才来见过皇帝吗?好奇怪,怎么每个人到这里都要提起这个卫贤,我以前也见过他,在金陵,他常和老爷在一处研究画技,印象中,那是个样子平常之极的小老头。
老爷道:卫先生又来京了?
皇帝道:没错,他还给朕带来一副画。
画?
皇帝起身吟道: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老爷眼睛一亮:《春江图》!
皇帝笑道:怎么样,朕一个字都没记错吧?
老爷道:官家真是好记性,那还是我十几年前的拙作。
皇帝道:阁下的才学朕真是愧不能及呀。
老爷惶恐道:官家说笑了。
皇帝又道:卫先生此次上京,就是为了献上这幅图和你的题诗,他还说,你早有归隐之意,可有此事?
老爷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卫贤也。其实我根本从未想过坐这个王位,我所向往的,不过是远离尘寰的山林生活罢了。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有人处心积虑追逐君位而不得,有人真心实意逃避君位而不能,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啊!
皇帝似乎也被老爷的真诚所打动,道:卫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不妨还你一个自由。
老爷开始似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久才兴奋道:官家说得是真的?您真的能让我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皇帝微笑不语,老爷感激不尽。看得出,他是真正的开心,那是两年来没有过的,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皇帝走后,老爷急不可待的奔到卧室,几乎把夫人抱了起来。夫人满脸狐疑,不知出了什么事。
老爷把刚才皇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激动的道:莺莺,我们总算熬出来了,是不是?
夫人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老爷道:怎么,你不高兴?
夫人道:你高兴,我当然也高兴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夫人黯然了,她看着老爷,似乎在用眼神诉说着什么。老爷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喃喃的道:不,不会的,不会的。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欢乐一下子转成了悲哀,我不明白也不敢问。
夫人看老爷这个样子,有些不安,安慰道:是的,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不会什么?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直到徐铉大人来的那天也没有解开。

徐大人是在三天后,也就是七月初四那天来的,那天天很阴,没有太阳,也没有雨,闷闷的,令人压抑。
徐大人在门口受到了很严格的盘问,直到他说是皇帝派来的,守卫才放他进来。
自从上次仲少爷去世,老爷再没见过徐大人,就连那一次,他们也没能说上话,因此,听说徐大人来了,他忙迎了出来。
徐大人一见老爷,眼眶先湿润了,就要行跪拜大礼,老爷阻止了他,说:都什么时候了,怎能行如此大礼。
徐大人道:侯爷,您瘦了。
老爷苦笑道:岂止瘦了,还老了很多,是不是?
徐大人喉头抖动了一下,道:侯爷还是进屋说吧。
老爷没有动,握住徐大人的手道:鼎臣,我心里有句话憋了好久,好不容易见了你,不吐不快啊!
徐大人见他说得激动,忙道:侯爷请讲。
老爷哽咽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有机会好好想想,真是追悔莫及,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初不该错怪了潘佑啊!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以至于他们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何时进屋,徐大人又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我跑到院角的枣树下,呆呆的看着满地的落叶和熟落了的枣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羽衣,怎么了?我一看,是秦王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咬了咬嘴唇,狠狠的摇了摇头。
秦王温和的道:刚才我们叫你,你都听不见,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他的声音那么具有诱惑力,我情不自禁的扑在他的怀里,嘤嘤的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秦王托起我的头,擦干我的泪痕,轻声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别怕!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漠然重复着,眼泪又不自禁的夺眶而出。
恨谁?他问。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秦王说了些什么,只是突然有种冲动,要告诉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关于我的一切。
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老爷。
好,我不说。
于是,秦王成了除林姐姐外,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说:我原来的名字不是羽衣,我姓潘,是潘佑的女儿。
南唐名臣潘佑!
正是,我在老爷身边,是为了报仇,杀父之仇。
像你的林姐姐一样?秦王惊道。
我苦笑道:你没有想到吧。
秦王皱眉道:可是……
我接道:可是我下不了手,我一直骗自己说,父亲不是他杀的,一切可能都是个误会,尤其是你告诉我林将军遇害的真相后,我就更坚定的自己的想法。然而刚才,他竟然亲口承认,父亲是他害死的,是他,是他……
我又忍不住哭起来。
秦王问:怎么,他还在错怪你爹?
不是,他说他后悔错怪我爹。
秦王笑道:这就是了,你的心里早就没有仇恨了,他这样一说,那就该一切前嫌,冰然而释呀。
不对,不对,我摇头道,他越是后悔,我就越恨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忍受他那种悔恨的样子。
秦王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其实何止是他,连我自己都不解。我不是早已爱上了老爷吗?当初他对林姐姐忏悔时,我不是感动了好久吗?我不是早已找到不再恨他的理由吗?我不是已经死心塌地的服侍他,每天都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悲哀而悲哀吗?不是吗?
终于明白林姐姐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了,因为她不能面对一个心怀忏悔的仇人。我也一样。老爷从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也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父亲的名字,我渐渐把老爷和心里那个仇人完完全全分割开来,好象他们是两个人,然而现在不同了,我已知道老爷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错杀了父亲,父亲的死隔在了我们之间,让我再也不能假想和幻想,这让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难过就是因为我太爱他,太爱那个我无法再爱的人了啊。
然而这种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呢?
我明白了,秦王突然道,离开这里!重光不是一直想让我替你找个婆家吗?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我心中一惊,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他这样做,无异于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哪。
我一把推开他,扭头就跑。他霸道的拉住我,严肃的说:你就不想知道谁要娶你吗?
我不看他,狠命的摇头道:不想不想不想!我讨厌你,讨厌你们!
秦王用力抓住了我的双臂,那样用力,甚至抓疼了我,他喘着粗气道:本来我不想说的,可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出来,羽衣,嫁给我!
我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想挣脱了他,立刻逃走。
你逃不开的,他坚定的说,看着我,羽衣,看着我,告诉我,你愿意。
我无法不看他,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他热烈执着的双眸,还有他结实的胸膛和宽厚的肩膀。
我觉得他把我揽入了怀中,我觉得我们的脸颊越贴越近,我觉得有人吻上我的双唇,我想挣扎,想抗拒,可是我没有。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它不该让人痛苦,而应给人带来快乐呀!

三天后,就是七夕了,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巧的是,这天也是老爷的生日,有时我常想,老爷的性情如此真纯,是不是跟他的生日有关呢?
前几天秦王来,其实是奉了皇帝之命,告诉我们朝廷特许侯府可以在七夕老爷生日这天,大摆宴席。
秦王把我们的事也跟老爷说了,老爷特别的高兴,打算生日过后就把我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可是夫人说,有了林姐姐的事在先,这事不便过于张扬,我于排场什么的倒不太在意,只为终于消除心头的那个大疙瘩而开心不已。
于是我和夫人商量,专门为老爷编了一套歌舞。
曲是《虞美人》的曲子,词是老爷刚做不久的一首小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阙词不知让夫人落了多少次泪,它凄美得令人心碎,让我又怀念起旧日的江南。虽然寿宴该唱一些欢乐的歌,但这小令实在令人爱不释手,所以夫人忍不住为它重编了一段优美的音乐,我也为它配上一段舞蹈。相信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那一晚,来了好多人,我已忘记他们都是谁,只知道,大家都很快乐,老爷和夫人很快乐,我也很快乐。多么渴望,所有忧愁所有烦恼所有伤痛都能真的随那一江春水流走,再不回来了啊。
可是,当曲终人散,午夜梦回,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快乐都在那一个晚上享受完了,我的青春好象也在旋转的舞姿中随快乐一起流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才发现老爷比我起得还要早,他那时正在书房里踱着步,手中握着管笔。看来又在作词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搅的好。
经过昨天那场欢宴,客厅里一片杯盘狼藉,我正忙着打扫。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道:秦王殿下到!
听这个口气,似乎是皇帝派他来的,我忙去叫老爷,可老爷还站在那聚精会神的写着。
老爷,秦王来了。
他头也不抬的道:好了,就差半阙了,你先去,我一会就到。
我只好先和夫人接待秦王,他身后跟了几个太监,其中一人手上托了个木盘,盘中放了一副杯瓶。
秦王悄声问:重光呢?
我说:他在屋里,马上就出来。
秦王冲我一笑,那是种既狡黠又温柔的笑容,我忍不住在心里跟着笑了几百遍。
老爷终于出来了,秦王正色道:传皇帝口谕,昨晚朕政务繁忙,不及亲临盛宴,今特赐御酒一杯。
我们忙跪下谢恩,秦王扶起老爷道:希望这杯酒喝下去,我们大家都可以苦尽甘来了。
老爷点点头,接过酒杯,秦王亲自为他斟满,老爷把酒送到嘴边,突然停住,脸上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突然转过身去,跟夫人说:莺莺,我对娥皇(大周皇后的名字)用情之深,你该比谁都了解。
不仅夫人,在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意思,不过夫人还是点点头。
老爷接着道:可是,我现在对你和对你姐姐的感情完全是一样的,你相信吗?
夫人迟疑了一下,依然点点头。
他又跟秦王笑道:帮我照顾好羽衣,千万别弄得像我一样。
我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就头一仰,把酒喝了下去,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
酒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紧接着,老爷也躺在了地上,不断抽搐,然后整个身子蜷成一团,面上的神情恐怖之极。
我直吓得呆了,夫人凄厉的喊了声“重光!”扑在老爷身上,可是此时老爷已一动不动。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完全惊呆了。就要过去看看老爷究竟怎么了,秦王一把拉住了我。
“你干什么!”我终于哭出来,一下摆脱他,可是我不敢走进老爷,他的样子太惨了,实在令人不忍目睹。
夫人本已泣不成声,突然喊道:快,快叫医生,叫医生呀!
其时早已有太监去请御医了,可秦王喃喃的说:没用了,没用了。
你说什么!我愤怒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拉起夫人道: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
夫人整个人都站不住了,哭道:你胡说,他怎么可能死呢!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死!
秦王急道:你可知他中的是牵机毒药,此时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夫人本就已悲痛欲绝,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昏厥过去。
秦王急忙把她抱进卧室,我也跟了过去。秦王把夫人放在床上,然后用一种镇定得出奇的语气跟我说:羽衣,听我说,你陪着夫人在这里,一步都不要离开,就算她醒了也不行。
我此时早已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了,可我还没有吓傻,问道:为什么?
秦王道:别问了,总之我们已经中了他这个一石三鸟之计,不能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记住!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好茫然的点点头,他就出去了。
在我不知所措的当儿,御医进来了,我忙问:老爷,他——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等不及听他的答案,却又恨不得他永远都不要说出来。
然而御医很平静:他死了。

死了!
这是真的吗?我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那不是在梦里。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林姐姐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没想到,老爷真的被毒药毒死了。
毒药!老爷不是说过,他们这个家族的人对毒药有种特殊的敏感吗?难道他早知道那是碗毒酒?可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下去呢?
不过,他喝酒前说的那几句话的确很奇怪,为什么要跟夫人提起大周皇后呢?
我想得头都要炸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夫人唤我。
夫人,你醒了?
重光,重光,他怎样了?
夫人,老爷他,已经升天了。
夫人这次平静得多,只默默流了两行泪。
御医开口道:夫人千万要节哀,以免伤了肚里的孩子。
什么!孩子!难道……
夫人比我还要惊讶,一下坐了起来:大夫,你说什么!
御医道: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怎么,您还不知道?
夫人突然抓住御医,叫道:我不能要他,快给我开药,打掉他,求求你,求求你。
我惊道:夫人你疯了,老爷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在世,如果知道还留下了后代,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夫人流泪道:不,我不能在他死了之后还对不起他,不能!
我正要问为什么,夫人却挣扎的爬起来:我要去看看重光。
我记起秦王的话,道:您还是歇着吧,外面,秦王会料理一切的。
夫人恨恨的道:怎么,他们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吗?
我何尝不想去看看呢,但秦王吩咐的话不能不听,便道:可是,秦王说得很严重的样子,还说什么“一石三鸟之计”,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一怔,重又摊倒在床上,面色戚苦,不过马上转成了坚强,决绝的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在我眼中,整个世界都倾倒了,所有的人都那么奇怪,我被隔离于所有事情之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我好怕,一种对已知的不解和对未知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灵,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不停的陷落、陷落,陷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圣上驾到!
听到这个声音,我还浑然不觉,御医提醒我们道:还不去接驾。说着已奔下楼去,我下意识的就要跟上,却被夫人拦住:我们还是听秦王的,暂时避一避吧。
避谁?皇帝吗?来不及多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痛哭之声,我忍不住从窗口向下张望,皇帝竟扑在了老爷的棺木上,我不知道那棺木是谁准备的,竟那样快速、及时。
皇帝以九五之尊,亲自来吊唁一个降王,哭得那样动情,那样发自肺腑,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我也不例外,本来,老爷的死来得太突然,我连哭都哭不出来,此时受到感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免嚎啕大哭起来。
夫人不知何时下了床,把我拖到床上坐下,命令道:羽衣,别哭了,咱们不能让他看笑话。
可是情到伤痛处,一时半刻,哪停得下来,我又抽抽噎噎了好久,这才缓了过来,看到夫人正强压心中的悲痛,嘴唇都咬出了血。
夫人,为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等一下?我不明白,不过很快,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之声,然后一个粗暴的声音道:带走!
我向下一看,竟见几个侍卫押住了秦王。我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狂奔到门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他!
站住!夫人喝道。
我急道:为什么!
羽衣,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能冷静,他们为什么要抓他!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有人被毒死了,当然会有人下毒。
我听了,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你是说秦王?不,绝不会是他!
可是,谁能证明?
我能!秦王的为人,我最清楚。皇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去跟他说。
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现在下去,不但没人听你的,还会被当作同谋给抓起来。
我的意志完全瓦解了,跪到夫人面前,哀求道: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夫人凄然的闭上眼睛:这就是他的一石三鸟之计,我早该想到。
他?你是说皇帝?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是,为什么呢?前几天,他不是还要放老爷回归山林吗,现在为什么又要害他呢?再说,秦王是他的亲弟弟,他更没有理由诬陷他呀?还有——
够了!夫人愤怒道,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他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大骗子,他根本不配到这里来哭重光,不配!
夫人的脸因悲愤涨得通红,突然不顾一切的冲下楼去,对皇帝喝道:走,你走,快走,走啊!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就连皇帝本人也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惶不安。一个太监颤声道:官家,这个女人一定因为死了丈夫,一下子疯了,胆敢这样冲撞您,要不要一起抓起来。
夫人大声道: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杀了,用不着在这里猫哭耗子!
我从没见夫人生过这么大的气,也从不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勇气,居然敢对圣上无礼。我以为皇帝一定会下令治夫人的罪,没想到他叹口气道:算了,不要和一个女人计较,我们先走吧。
皇帝都发下话来,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行人就这样走了,有点灰溜溜的味道,我这才相信他们确实有点做贼心虚。
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侍卫打点,我忙下了楼,只听夫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回荡,有说不出的诡异,然后声调渐渐底了下去,最后终于变成了“呜呜”的哭泣声。
我便和夫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五天过去了,自从老爷两天前下葬以来,夫人颗粒未进,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宫里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好多药品和补品,夫人看都不看一眼。我无法忍受她这样对待自己,可是任我说破了嘴皮,她依然无动于衷。我知道,她这是在一心求死,可是,她为什么不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这些天,我一刻都没有合过眼,相信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最爱的两个人,失去了未来所有的幸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都没有办法睡着的。
不过,我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我决定要救出秦王,然后搞清楚这一切。
然而,我根本走不出这个小楼,门口,皇帝加强了守卫,说是怕有人伤害夫人,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伤害夫人最深的就是皇帝本人,只是,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每一天,我都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再这样下去,我的神经早晚会崩溃掉,可是,在第五天的夜里,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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