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乒乓球与民族脉息

乒乓球与民族脉息
 
作者：彭瑞高 文章来源：文汇报 
 
     
    在我看来，容国团是中国体育的一个异人，他与同时代的陈镜开、郑凤荣迥然不同：陈镜开强壮乐观，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猛，郑凤荣开朗精神，有身轻如燕的矫健，而容国团却清癯消瘦、目光忧愁，全无健将的雄豪之气。他22岁时竟能举起圣·勃莱德杯，我想那是异常气质和异常禀赋的收获。
   
    我喜欢乒乓球。少年时代目睹中国乒乓左冲右突，却一直徘徊于世界二流水平，内心常是怅然；我心目中的乒乓英雄，一次次败于欧洲和日本人拍下，也每令我嗟叹不已。容国团、傅其芳、姜永宁从香港归来，给中国乒乓带来了转机，也给我们带来了希望。1959年第25届世锦赛上，容国团艰难战胜西多，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个世界冠军，不啻在亿万人心底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两年后，以他为首的中国队战胜一群日本名将，首次问鼎斯韦思林杯，更在中国球迷中掀起了欢乐的浪潮。他含泪说出的那句话——人生能有几次搏——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成为多少年轻人的座右铭和口头禅。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这一代中有许多人是在容国团的光环下，听着乒乓球的声音，才摸到了民族的脉息的。
   
    1968年是我们这些人感到最无望的一年，也是中国乒乓史上最沉重的一年。这一年，容国团、傅其芳、姜永宁三人相继赴死，在明亮的乒乓台畔，留下了一个惨绝人寰的死结：45岁的傅其芳，绝命于4月16日；一个月后，姜永宁结束自己41岁的人生；又一个月后，容国团死去，年仅31岁。如果说，傅其芳的死使我震惊，姜永宁的死使我迷惑，容国团的死则令我目瞪口呆。他们的命运轨迹那样相似：都自香港归来，都在北京殒命，且三人都是自缢而死。他们的死，甚至使我们对香港产生了一种恐惧感：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有人在那里生活过就是一种罪孽？
   
    容国团、傅其芳、姜永宁是我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们的死预兆着一大不祥：国运不利，国脉深处疑有凶音。果然，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群魔乱舞，神州大乱。单以乒乓球来说，这个运动就几乎在***中湮没，国家队名存实亡，一代精英散落四方；训练馆里白天鸟雀乱飞，夜晚沉寂无声，几十张乒乓桌上落满尘土。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走向崩溃的边缘……
   
    一个人不能自绝于世界，一个团队、一个国家也是这样。那些年，中国人错失了两届世乒赛，直至1971年毛泽东写了“我队应去”四个字，国家体委才匆忙组队参加第31届世乒赛。这时人们发现，欧洲和日本选手的球技已有了飞速发展，就像他们国家的经济一样。我们抛弃世界，也差点遭到世界的抛弃。
   
    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乒乓球竟成为中国社会的异数：它既充任外交的前驱，又担当政治的后缀，却就是迟迟不复归它的本体。乒乓球的复苏经历了许多年，它的复苏也与国家的复苏紧紧连在一起。
   
    我是在一个同龄人身上闻到乒乓球复苏气息的。他叫李振恃。李童年时母亲就是“Y派”，父亲因“海外关系”受到审查，哥哥也不幸早亡……就是这样一个少年，靠一手好球打进了空军队。“文*革”中空军队解散，李振恃回上海打“邮电队”。1971年，李振恃竟以一个民间无名小卒的身份，大败日本国手河野满，这一传奇般的对决轰动了全上海。坊间传说，李振恃的球技早在国手之上，就因为他出身不好才进不了国家队；哪一天李振恃上去了，国家就有希望了。
   
    苦熬数年之后，李振恃果然“上去”了。“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当然是个原因，政治开始清明则是更深层次的原因。他相继战胜本格森、约尼尔、约翰森、舒尔贝克等名将，成为33届、34届世锦赛男团冠军的功臣；之后他又当上了八一队教练、解放军体工大队长……“Y派分子”的儿子，成为一位威仪堂堂的解放军军官，此刻再看李振恃在军旗下的笑容，谁都不会怀疑，中国上空的乌云已经散去。
   
    中国乒乓球的黄金时代是这三十年。仰望世界乒乓的天幕，缀满了来自中国大地的明星：郭跃华、江嘉良、蔡振华、王涛、孔令辉、刘国梁、王励勤、马琳、王皓、曹燕华、何智丽、乔红、邓亚萍、王楠、张怡宁、郭跃……1926年创立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至今共产生三百多个冠军头衔，中国一国选手就取其三分之一，近年来更频频包揽全部五个单项的冠军。难怪国际乒联主席沙拉拉看着领奖台上的年轻笑脸，会目光幽幽地说：这是“中国的辉煌、世界的尴尬”。
   
    中国乒乓球今天已到了“独孤求败”的境地。世界上除了美国篮球外，我看很少再有哪国的一项竞技体育会达到如此境界。不久前横滨世乒赛开幕，我周围的朋友们竟一致希望，能看到外国选手战胜中国运动员，哪怕是看到“海外兵团”跟中国队抗衡一下也好。正因为如此，当德国名将波尔因伤宣布退赛时，全世界球迷会发出那样一声叹息；当电讯传来中国运动员一份份捷报时，人们已不再显得那么兴奋；而当日本小将松本津太向马琳发起凌厉的进攻时，会有那么多中国球迷为他喝彩……
   
    世乒赛变成了一场没有悬念的、中国人的自娱自乐，这对有些人是悲剧，对有些人是喜剧。沙拉拉是位尽职尽力的国际乒联主席，这些年苦心孤诣，一心激活世界乒乓球运动。他先是把小球变成大球，接着把比分从21分改为11分，后来又禁用有机胶水……可是按刘国梁的说法，每项改革都没有削弱中国队，反而使中国队变得越来越强大。蔡振华则显露出更深层次的忧虑：“包揽全部冠军是个非常伟大的成绩，但从乒乓球的发展来讲，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世界乒乓球居然会出现这一局面，不由得令我感慨系之。我想，忧虑和危机固然需要解决，但人们终究不希望中国乒乓球再回到半世纪前那个年代去。毕竟，常胜将军要比常败之师好，强大要比弱小好，兴盛要比衰微好；何况，眼下的境界是中国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不是上帝赐予的。只要对容国团、傅其芳、姜永宁那场悲剧稍有些了解的朋友，我想都会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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