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的春天

连续几天的阴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气温象坐电梯一样节节攀升，一口气冲到了20摄氏度高位。街上，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穿裙子的女孩的身影荡过，在衣着臃肿、步履蹒跚的人群当中，显得分外招眼。但是，大自然却不会因为几条裙子而改变其运行节奏：虽说是春天，但树木大都还没有萌芽，冬季特有的枯槁而呆板的色调，依旧主宰着人们的视觉，左右着人们的精神状态。不过，天气的确是暖洋洋的。阳光很好。

傍晚时分，坐在七楼寓所上方那间辟作书房的小阁楼里，点燃一支香烟，什么也不做，面对着眼前渐趋绚烂的黄昏，独自发呆。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咔嘣一响，仿佛隐藏在那儿多时的某根哑默的琴弦给轻轻拨动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凑向窗口，支起耳朵去聆听。原来就在不经意间，外面鸟儿的啼叫声突然变得稠密了起来。四周的楼顶上、阳台上，还有楼下那一排排枯瘦的树桠上，以及金黄而澄澈的天空中，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到处都布满了鸟儿的叫声。各种音调、不同表情的啼叫声此起彼伏，你呼我应，交织缠绕，共同织成一幅嘹亮而斑斓的音乐大网。而且这些声音一律是那么的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甚至诙谐调皮，仿佛正在举办一场以歌咏为主题的狂欢节似的。看来，相比早已忘记了四季更迭的麻木的人类，鸟儿们更敏锐的感触到了春天的到来，并且因为骤然摆脱了寒冬的束缚，而禁不住要纵情歌唱一番，为的是共同营造出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鸟儿们的世界。

在错落繁密的啼声中，竟能辨认出去年常来光顾的那几只鸟儿的熟悉的叫声。但究竟是否真的是那几只鸟儿在啼叫，说实话，我却是没有太大的把握的。不过，我却宁愿相信那就是它们，是去年唱歌的那几只鸟儿又飞回来了。这几只久违的鸟儿的叫声，此刻听起来是这般的亲切和温暖。而其中有一只鸟儿的叫声，尤为惹人注目。我循声望去，果然发现对面那幢七层大楼的避雷针上立着一只鸟儿，正欢快的叫个不停，一面与周围的某几只在一唱一和、嬉笑逗乐。难道真的是它么？它居然还活着吗？这样寻思着，我的思绪便被牵引至一片渺茫而凄凉的回忆之中……

去年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万物萧条，鸟雀们的啼叫声，如同树上凋零的叶子一样，变得越来越稀少了。天空成天是空荡荡、阴沉沉的，泛着苍白冰冷的光。只有一只鸟儿，隔三差五的，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落在对面那幢七层大楼的避雷针的顶端上，孤零零地，朝着空旷寂寥的天空啼叫一阵子，然后又孤零零地飞走，留下那杆光秃秃黒魆魆的金属棍子，依旧映着洁白明亮的天幕，寂寞地杵在那儿。当时听它的叫声，觉得又孤寂，又凄凉，心想它一定是遇到什么伤痛事儿了吧。

有一天下午，记得是雨后，天空没有阳光，但却弥漫着一层银白色的明亮云层，所以天色并不显得阴晦。空气里流荡着秋雨过后的寒意。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空气也是湿的。午后楼下的街道很安静，时而传来汽车碾过水洼的声音。我手里捏着一本打开的书卷，若有所思地从幽暗的房间里踱出，来到沐浴着明净天光的阳台上，忽然又听到这只鸟儿在那儿啼叫，一声接一声，在雨后的空寂中，这叫声显得分外嘹亮、凄清而孤单。抬眼望去，它依旧是立在对面楼顶那根避雷针的顶端上，怕冷似的，将翅膀紧紧地收缩成一团，脑袋一磕一顿的，放出抑扬顿挫而又凄凉的音调，一串又一串凄凉的音调。衬着光明闪耀的天穹，它那小小的身影，宛如一粒硕大的黑色逗号，显得分外清晰。“逗号”在或左或右地晃动个不停，将它的啼声向空旷而寂寥的四周播撒开去。这只鸟儿，它究竟在那儿叫什么呢？竟叫得这般执着、凄凉？我握着书卷，呆立在阳台上，久久地凝望着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

这时，从儿子房间传来的轻微的音乐声惊醒了我。那几天，在远方求学的儿子刚好放假，小鸟儿似的又飞回家中来了，其时正栖息在他的房间里，玩着游戏，兼听音乐。于是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把脑袋探到他的窗户跟前，将这只鸟儿的情况向他简要报告了一下。他神情有些恍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脑袋两侧的耳机，让我重述一遍。原来他刚才只看到我的嘴巴在动，压根儿没有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听罢我的复述，他从椅子上站起，探出脑袋去，朝窗外那幢大楼的上方打量了一阵，回过头来对我小声说：嗯，我想，可能是它遇到某种伤心事儿了吧，譬如它的伴侣死了，所以才每天独自一个儿飞到这儿来呼唤它。我心里不禁悠然一动。没想到，儿子的想法，竟和我先前的猜测暗合。于是，侧耳再去聆听那啼叫声时，觉得它果真变得越发的凄凉了。可怜的鸟儿啊。

自打那以后，又过去许多日子，随着天气渐渐转冷，这只鸟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每当我站在阳台上，眺望对面那杆孤零零的避雷针时，耳畔便恍惚又回荡起那一串串奇特而又凄清的音韵。

……而此刻，在没有了儿子厮守在身边的这个春光明媚的黄昏，端立于避雷针上的这只鸟儿——也许它真的就是去年那一只——当然还有其他那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再凄凉了，反倒一律地透露出一股子春天来临的欢快和喜悦。一种唯有鸟儿及动物们才拥有的最纯净的、天真的喜悦。也许，我和儿子所担忧的那件事儿，压根儿就不存在吧。抑或，它的确存在过的，只是在历经一个漫长冬季的调整之后，这只鸟儿已经从丧偶(或丧子)的伤痛中解脱出来了，所以见到春天来临，才又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快喜悦的歌唱吧。这样想着，我在心底，便不由地也跟着它和它们一道欢快喜悦起来了。

回想逝去的这整整一个冬季，我都未曾见到过这只啼声凄凉的鸟儿的身影，心里一直是空落落的，就像头顶上方那片苍白寂寥的天空。原以为，它，以及其他那几只熟悉却不知名的鸟儿，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了。没想到，它们竟然都还活着，活得还是那么的滋润、健康，并且在时隔一个漫长而萧瑟的冬季之后，又飞回老地方来唱歌来了。一起歌唱这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歌唱属于它们自己的春天。鸟儿们的春天。

是的，这个春天，还有那已经逝去和将要到来的无数个春天，她们无疑是属于这些鸟儿们的，属于所有鸟儿及动物们的。这个春天与人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