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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街五号

坚强加油 2011-12-1 22:16:00
我的手在万嘉的腰肢上轻佻地掐了一把。

这时音乐正漫天飞舞,流水似的灯光在人们脸上淌过。千奇百怪的表情仿佛生动而怪诞的脸谱。

没人注意到我的动作。但我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万嘉的眉毛是纹过的,两弯细细的线微微波折了一下,很快恢复成美丽的黑弧。

她什么也没说。仍然轻轻持着我的手臂,缓缓地转圈。

舞池像是光洁墨绿的湖面,看不清有多少对穿着衣裳的类人鸟  在没有韵脚地旋动。

像天鹅,也像企鹅。

而万嘉黑色的衬衣和长裤看上去非常优雅。她离我很近,由于腰太细的缘故,胸脯显得很饱满。

我嗓子无端地又麻又痒,我知道这是情欲来临前的征兆。我不得不飞快地掐了她一把。隔着衬衣我还是发觉她的肌肤凉滑娇嫩。

我羞涩地笑了笑,随即温存地拍了拍她的腰肢。可能是自作多情的原因,我分明感到她那块地方在激动地抽搐。


领舞女郎似笑非笑,轻蔑地看着我。

等我发现她远远注视着我时,已经是后半夜三点钟,敌死阔舞曲进入了尾声。

我佯装伴随鼓点低了一下头,悄悄打量腰带鞋带以及裤子上的拉链是否开了。结果我看到下半身在不均匀地散发着热气。

我又抬头看了着对面的万嘉。这个短头发的小女人正闭着眼睛摇头甩脑,两条瘦瘦的胳膊婆娑地举向天空。

人们都在摇摆着手臂,如同惨白的火苗,如同血肉的丛林。

领舞女郎轻蔑地看着我。她染成金黄马鬃一般的长发在荡来荡去。她穿着窄小的黑色的胸罩,两团东西显得比万嘉的还大。她身子涂了油,灼灼地闪着妖冶的光芒。

一个头发稀疏但后脑勺坚持系了小辫子的瘦高男人突然怪叫着倒下去。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在演绎一种行为艺术情境,但这个腰上别着两部手机的家伙躺在地上扭动了一下就静静地睡着了。

颤抖不已的舞池哗地让出一大块空地。一束追光灯及时地打过来,罩在瘦高男人龙虾样的身上。两个穿军装的服务生快速跑上来,把他架出了舞池。

万嘉的手很凉。她抓着我的巴掌,紧张地说,他是心脏病。


庙街五号隐藏在旧城一条老胡同里。它在众多的夜总会和歌舞厅里流传着神秘的气息。狂野的包装和低廉的消费使它成为不眠人的天堂。

更让人容易冲动的是庙街五号有一辆漂亮的跑车,这柠檬色的敞篷跑车有些像婚纱影楼门前经典展示的那种。

跑车上写着庙街五号,车门贴着一把火枪的图案。开车的是一个戴着宽沿牛仔帽的人,帽沿压得很低,看不见他的眼睛,下巴没长胡子。

这人孤独地开着柠檬跑车穿过大街,有时很慢,有时很快,有时在马路牙子上一停就是十几分钟,牛仔帽却不下来,他手里好像拿着一部望远镜。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在庙街五号里一直没有见过他。

上午十点多钟了,满街满城还都是浓得散不开的大雾。我从单位溜出来找早点吃。树叶正纷纷扬扬落下。树底下的粥摊挤了不少人,衣冠不整、眉目不清的,好像都没洗脸。

我抢到了一把小板凳,喝干了第二碗绿豆粥一抬头就看见了庙街五号的跑车。

天气已经很冷了。那人不再戴着宽沿的牛仔帽,脑袋套在一顶传统的滑冰帽里。他口中衔着一根很长很长的雪茄烟,长得似乎超过了筷子。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立交桥。倚在车门前,像在在等什么人。好几个过路人都跟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立交桥上什么也没有。如果有望远镜,也许能窥见桥栏上有一小片新鲜的血迹。三天前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黄昏在桥上踢足球,其中一个被车撞死了。

我忽然就想起了万嘉。想起了两年前经常去庙街五号的那段日子。

我问身边一个大口喝粥的衣装很时髦的小伙子庙街五号现在还火不火,小伙子听了四遍才弄清楚我的问题,他咳嗽了一下,几个没嚼碎的米粒从牙齿间跳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

庙街五号?去年不是一把火烧光了吗?他说。他的声音很让我意外,像一个没长成的女孩子。

我真的不知道庙街五号被火烧光了,也记不起最后一次去庙街五号是什么时间跟什么人。

卖报纸的跛足人好象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念起民谣:牛皮牛皮真牛皮,马路中间修滑梯。梯上跑的都是的,的里坐的都是鸡。鸡去庙街跳脱衣,看得公牛笑眯眯。有只小鸡挺委屈,眼睛悄悄流水滴。一把大火烧开去,天堂转眼变地狱。


我几乎一整天就在找万嘉的传呼号码。这中间去了一趟传达室。同事说有我的一封海外来信。我跑去一看,是非洲侨民邮来的,与我没有任何缘份,我这才知道单位里原来还有一个和我同名的人。俗人没办法,连人称代号都人云亦云。

我翻完办分桌的抽屉就到了中午。回到公寓又翻箱倒柜一大圈,在几个已经退役的记事本上看见了一堆遥远的张王李赵。有一些音节很好听,引人联想和兴奋,但我实在拼合不出他们的印象。

下午来办公室把抽屉重新一个个打开,把带字的纸张一张张地过滤,就是找不见万嘉亲手写下的那几个数码。

万嘉是在第一次见到我时给我留的,我当时身上没带记事本,就从吧台上要了一张帐单让她写下来。

我曾经无比熟悉万嘉的呼号。我呼唤这组阿拉伯数字时候有过闲适,也有过焦躁。万嘉回电话总是很迟,我最漫长的一次等待是在抗日路的电话亭。那天下着大雨,街上没有行人。电话亭里的老板原本呆呆看着我,后来大概是眼睛酸了卧在床上睡着了。我站在电话亭外面,举着一把漏雨的雨伞。我足足站了半个钟头,她才慢悠悠回了电话。

漏雨的雨伞刚好把我裤子上那个位置淋湿了一片,万嘉和我在国际快餐城里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尿裤子了?

我现在无论如何用怎样的办法刺激记忆,也想不起万嘉的传呼号码了。


双休日里的第一日,我起得很早,因为我在梦里梦到了万嘉悄悄跟我耳语了她的联系方式。我再也睡不着,枕戈待旦等到天一亮,就穿着拖鞋穿过尿气弥漫的走廊,到公寓的服务台打通了那个传呼台,客气地跟接线员说了万嘉的呼号。

然后十分美妙不安地等候着清脆响起的电话铃。我不明白怎么忽然会有一种初恋情人的模糊的甜蜜的感觉。我自从破身之后已经跟好几个女人有过不明不白的历史,但一直没有跟谁正式恋爱过。

电话很快回过来,声音一点没变,就是万嘉。淡淡的怪怪的,像

她身上惯用的香水。

万嘉,是万嘉吧。听出我是谁了吗?

万嘉清澈地说,没有。

我有点儿扫兴,但立即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噢。万嘉的语音只是一个圆圆的口形,平静复平淡。

我期望着她再说几句感情色彩一些的话。但她没说。

我本来要向她倾诉怀旧之情,却觉得舌头发硬,就说,很久没通话了。你好吗?

她说,很久没通话了。有半年了吧?

我很难过,我怀疑她把我记成了别人。我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不止吧,我印象里已经足有……两年了。


我们又相约在国际快餐城里了。她要找两年前我们最爱坐的位子,但那个角落已置换成了音乐喷泉。 我们随便坐到一堵花墙后面。

万嘉显然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她对这里的环境和服务感到陌生。她要魔鬼沙拉,服务员告诉她这里早不经营这种水果套餐了。

来两杯不加糖的咖啡,热一些。我扬起了两支手指,又强调道,要情侣的!

万嘉低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有些零乱。我故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在忙什么?

我一直搞不清楚她的主要职业,我们是在通宵电影院里认识的。

我一个人看,她也是一个人看。后来我们共同嗑了一袋瓜子。以后我们的接触基本上围绕在庙街五号。有时是我约她去的,有时是各自带着朋友撞到一起的。

我一度怀疑她是小姐,渐渐发现又不像。我跟踪过她一次,看她和一个漂亮的男人在午夜进了西洋大饭店的客房部。但她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背着一把小提琴。几天后我在城市商报上看到一幅图片新闻,说本市风花雪月乐坊人组织在北京演出获得成功,四个女提琴手中有一个侧面的女子似乎就是她。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答。我就没再问。

开始我们刚接触时我很爱说话。我说我是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十岁那年跟着同学坐火车硬板跑到嵩山少林寺当了一年小和尚,我又说我在老家的那个指腹为婚的媳妇已经长成大姑娘。我为了逃婚,流窜到这个城市打工。

万嘉一直淡淡地怪怪地看着我,像在审视一只马戏团的动物。我就不再大量地给她讲故事。我们便只是跳舞和蹦迪。


万嘉不动声色,用红红的嘴唇抽动着吸管,在咖啡杯里吐着气泡。

她不说话只好由我来打破尴尬。我告诉她我工作关系已经调转过来,花了点钱,最近又调换了岗位,由车间晋升到机关,告别蓝领时代了。见万嘉只是几乎看不出痕迹地笑了一下,我就接着汇报。

我前几天雇了一个钟点女工,拍了张结婚照,向单位申请最后一批福利房。估计能分上,老同志们要新房,我要他们腾出来的旧房,价钱低,可能还给产权,他妈的也算在这吃人的城市,有个萨拉热窝了。

看起来是走不成了。这辈子没来得及好好流浪一番。我摇了摇头,两绺长些的头发便搭在了前额上,我觉得这样很酷。我又笑着说:哪像你,又进京又出国的,把世界快跑遍了。

我相信她两年来并没有出过国,我只是想勾起她说话的欲望。

然而万嘉没有争辩。

但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


万嘉把头伏在我肩上,足有好几分钟。她把头抬起来,我用余光瞥见我肩上已经沾了大片的眼泪。

她眼圈黑了,也许在昏暗的光线下是我的错觉,我认定是画得太重的睫毛油造成的黑眼圈。

我更喜欢万嘉淡淡的模样,她白天出现时总是水灵得像一幅雪花。我这样蹩脚地比喻她。虽然我时常感觉她不太健康,很容易像雪花一样一不小心就悄悄融化了,在红尘世界上消失。

今天送我回家。她闭着眼睛,幽幽地说。

我不明白这个潮湿的夜晚她为什么忽然就哭了,从那么多人的舞池里霍然跑出。我隐约地发现她好像很恐惧领舞台子上的那个黑胸罩女郎。


我用宽阔的后背挡住舞池里的灯光和目光。笑,为什么只是今天?

说完了又怕她改口,不让我送,急忙补了一句:最好把我的眼睛蒙住,别记住去你家的道路。

你记不住的。她低着头说。不长的青丝被门廊的空调吹得扑朔迷离。

我试着把长长的右臂伸出去,环绕住她,拥着她慢慢走出庙街五号狭长的门廊。

走出欧化的浮雕大门我们俩一同打了个寒颤。街上正下着冷冷清清的细雨。不可一世的青春狂想被关进了门里,关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三五辆睡眼惺忪的出租车在庙街上泊着。这时陆续摁响了喇叭。

我回头看了一眼摔倒在自行车棚里的那辆捷安特。庙街五号是不收门票的地方,骑单车来玩的穷孩子很多,我的捷安特是最好的,现在它趴在泥泞里,形态很狼狈。我预感今夜我如果不推走它它一定要丢失的。

我又看了一眼万嘉。

她还是呆呆地出神。屋檐上飘过来的雨滴打湿了她散乱的刘海儿。

我真的有些心疼她了。

我示意离台阶最近的那辆车过来。我几乎是搂着她上了车。

去工人新村E座。她嘟哝了一句。

去工人新村E座。司机也跟着嘟哝了一句。


我没听过这个住址。我给万嘉拉开车门,她像听话的小孩被我塞到了后排座上。车轻轻开动了我才发现自己坐到了前面。我回头看了看万嘉,她正在用衣襟擦眼睛。

你看你看,像一群猴子!司机亢奋地叫起来。原来前面的十字路口岗台上,一群错过了夜班车的市民蹲在平时交警站岗的台子上避雨,围绕着红白柱子在大伞下蹲了一圈,确实滑稽可笑。

我就此说了点俏皮话。万嘉没有反应。我回头再看,她斜斜地蜷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我索性开始拼命地观察路上的特征。

建设大街。北门。大庆路。昭君大道。鼓楼。车在渐行渐暗的路灯中开往了我渐渐说不出名字的方向。

过鼓楼时恰巧鼓楼上响起了报时钟。一下一下地响了很长,车开过去很远一段距离,我才听见钟声的结尾说一句现在是二十二点整。

进入了一片贫民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经历着拆迁,两侧的平房好多已是断壁残垣。我看了看手表,这里离鼓楼有半个多钟头的路程了。

车在一座巨大的废墟前打了个弯。然后停下来,呼呼地喘着气。

我忽然有些警觉。我侧目瞄了瞄身边的司机,觉得他那么近又那么远。我打了个呵欠,正面盯住这个四十多岁退伍兵样子的大胡子,他除了有一点点酒气看不出很坏的念头。

他胳膊支在方向盘上,手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走错了,他笑了一下。

万嘉还没醒。她星光绒的套头衫掀起了一点,露出了一小块雪白的肚皮。

我咽了咽口水。我没有吸烟的习惯,否则这时应该吸上一支,像个男人那样既深沉又力量地说,废话别说了,快点找。

车颠颠簸簸开出了贫民窟。两支雨刷扑扑地击打着雨水。我透过雨雾看见黑黑的胡同里挂着一个很夺目的灯箱,写着夜来香客栈。

车很快找到了工人新村。新村就在平房区的旁边不远。是十座庞大的住宅楼。似乎是朱红那种很流行的颜色。

我拍醒了万嘉,很亲呢地拍了拍她软乎乎的脸蛋儿。我想弯腰把她抱出来,但没敢。

到家了,我送你上去。我说。我一直感觉万嘉是一个人住。

我想了想,又问司机,打个折可以吧?

司机笑眯眯地看着我:先生你走吧?你要是走,我就等你。反正这鬼地方估计也拉不上返程客。

我觉得我不该离开万嘉。万嘉在夜雨中瑟瑟发抖,靠在我身上,像只脱了骨的小绵羊。

我对司机说,你……那么就等一会儿,我很快下来。

司机探出头来,眼神诡秘,大胡子一上一下蠕动着,先生你留下一百块钱吧,当押金好吗?

万一你跑了怎么办?岂不是赚了我一把?


我被雨淋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恼火,但迅速意识到这样说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万嘉这时抖得更厉害了。

我一边扶着万嘉往E座上走,一边低声扭头对司机说,你等一等,着什么急。

六楼。你做好准备。

她说,我感觉受到一丝暧昧,虽然我还确实无法认定她说的准备指什么。

楼梯黑漆漆的。还有一点滑,好像刚刚有人穿着雨鞋上去过。我努力让脚板稳健地摸索着,万嘉似乎清醒了许多,她从我的手臂里挣脱出去,坚持自己往上走。

我微微地失落。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环境里紧紧搂着一个曼妙的姑娘,在清冷的雨味里能闻到她怪怪淡淡的香气,我还是有种骚乱和浪漫。

我在飞快地构思着用怎样的口感和语气提示她或配合她留下我。我非常清楚万嘉这个女人很不一样,经常出人意料说一些让人进退不得的话。

快到五楼时我听见夸张的人声。我的心紧了一下。怕迎面撞见什么东西。但很快发现人声来自五楼左侧的那扇门里。从猫眼里透出一孔光芒,两个男女正在放肆地嚷嚷。

我想拉着万嘉快些拐上通往六层的楼梯。我伸手一拢,却触到了她的乳房。软乎乎的,比她的脸蛋儿更让我嗓子发痒。


别他妈这样。黑暗中她清澈的声音让我很难堪。我想我是不是又盘算错了。我想她如果再冒出一句刺伤我人格的语言,我几乎可以转身大踏步甩手而去。

我跟五个女孩子和少妇有过那种关系,我其实并不在乎能否再获得一个女人。

或许由于我和万嘉的接触十之八九在夜晚,容易让人心猿意马欲火中烧,我对她总是多了一份鬼主意。我认为但凡是个生命正常的男女都有性享受的想法,只不过谁先主动罢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到第一百次就和吃饭一样家常。具体到万嘉这个很风情很风尘又很风雅的女子,我并不爱她,也并不想一定要干她,只是觉得跟她在一起挺快感,她能够对我比对其他男人亲一些我更有面子。

她的家到了。她打开一盏灯,竟然是夺目的水银灯,房间立即有一层迷幻的光华。

我最关心的是那张床,童话感很强的布饰床,床有一张普通办公桌的宽窄,我想,这应该是张单人床。

那么说万嘉平时至少是大多时间一个人睡在上面。

我看见枕头下面露出一截淡黄色的玩意儿,像玉米棒子。我刚想开玩笑说她伙食这么简单,猛地反应出这可能是她自慰的工具。

坐,坐下。想喝点什么?

万嘉没等我回答,从窗帘后摸出一听酸奶,抛给我。

她走进剩下的那个小房间,没拉开灯,一眨眼的功夫又走出来,换上了一件长筒衫。

潮不潮?她笑起来,在水银灯的光影里笑容斑斑驳驳,像盘丝洞的女怪。

我说,潮。想换一换。

她说,别胡思乱想了。坐一会儿就走吧,车还在下面等你。

我有点不自在,在沙发上拧了拧身子。我把头慵懒地仰靠在靠垫上。

我看见万嘉向我走过来,我没来得及坐直,她已经坐在了我腿上。她轻轻把嘴凑到了我脸上,突然咬了一口,很疼。

她说,别走了。

然后我们开始快乐。

从我上楼算起,大概四十分钟之后,万嘉的家门被人咚咚地敲起来。

我很紧张,我看了看万嘉的表情,她像只小豹子一样在灵活地运动,告诉我:你别瞎猜,我不是那种人。是那个半夜没事干的司机。

我不知道司机为什么不在楼下鸣笛。也许是那天我太幸福了,我没有听见。


万嘉终于说话了。

她说,我病了整整一年。

我放下咖啡杯,认真盯住万嘉,她的脸色有些微黄,眉毛纹得更细了,像画中的美女。

她说,我晚上几乎不敢睡觉,一闭上眼就看见有人扑向我,我想爬又爬不起来。

她摇了摇头,又不作声了。

你,现在康复了?

好一些。

难怪……我想说难怪你的外表有点憔悴。

听说什么了?你?她眼光一挑,血丝让我一寒。

我,一直在打听你,可一直没有呼到。我呼过你好几次,去年春天,还有去年的情人节。哦,是中国的情人节,鹊桥相会那天。你收到了么?

我开始撒谎。

将近两年的时光里我差不多忘了她,更没有听说什么。

她沉默。

我只好胡乱地讲:我小时候一个同学特迷武打,爱看金庸,小学四年级我陪着他背着家长去了一趟少林寺,那时候跑少林寺的孩子多了,我们在列车上就碰见了好几批。我在少林寺呆了一年,前两个月没敢告诉家,熬到第三个月时我俩写了平生第一封信,寄给他爸。他爸是我爸的上司。结果我爸他爸都来了,他们穿着军装,摘下帽子一看,哎,头发都白了一片。我那个同学跟着回去了。我呢,又留下了多半年。我爸虽然是个军人,可迷信,老和尚说我慧根不浅,命中有缘,最好能穿满一年僧袍才能从心里还俗,否则必然终身无妻,就是娶不到老婆。

讲到这里我恍然记得两年前我泡庙街五号时就讲过这个故事。我延伸这个故事:你说这哥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同学现在跟那个教人练功治病的金轮法王成了师徒,法王治死了人,他也被卷进去了。

万嘉问:这个功能治精神病吗?

她声音发颤,眼睛闪亮。

我偷偷打了个哆嗦。

我不想再编造下去。问:你还一个人过日子?

她喝起了咖啡,滋滋作响。

工人新村太远了,离城市生活太远了。你一个人住在那么高的楼上,可有点孤单。

不料万嘉受了惊吓一样,站起时带倒了热气腾腾的情侣咖啡。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一个正在给孩子过生日的年轻母亲失手把蛋糕掉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工人新村?

万嘉暴躁地说。


万嘉怎么也想不起我曾经在细雨之夜送她回过家。

她面孔潮红,气息急促,认真看着我,她不像在装假,不像为了埋藏一段往事。

我简直懵懂了。我有些害怕这个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我一口的小女人。

我们站在国际快餐城的门口。冬天快来了,风吹在肉上很不得劲,说不出的凉,让人怀疑自己感冒了。

她哭了。她的泪花真大,簌簌就落下来。

我从来没领人去过我家!没有,从来没有。你怎么会走进我家?我很多年不邀约客人了。啊——你,是不是在诈我?你一定是在诈我?

万嘉的自言自语严厉起来,她喊叫得我愈发寒冷。

她却开心了,有了笑意。

她指着过街天桥说,我要上去。

我想制止她,担心她万一冲动跳下去。

她已经身姿优雅地扶着护栏拾级而上了。我只好跟着。

过街天桥是城里的摆设,这里的行人们习惯在地面上同车辆挤来挤去。天桥也就萎缩成照相的景观,偶尔也有闲人们在这上面喝啤酒。

一个穿红马甲的中年妇女凑过来,她手里拿着破旧的照相机。大哥,小姐,合一张影吧。

万嘉阳光灿烂地对我说,我心情挺好,咱们就合一张吧。

我赶紧靠到她身边,我让自己笑起来。但一定很不自然。

天桥下面车水马龙。远处还有一辆120急救车呼啸而来。


庙街五号真的不在了。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座庙。

小沙弥以为我是外地人。说,这庙是马神庙,全国唯一供奉马神的庙。进里边烧一炷香,再买上一尊小金马,保你前程万里、快马加鞭。

一伙会议代表正从庙里出来,人人手上托着一个金闪闪的小马。

我问,这马是金的?

小沙弥说,嗨,镀金时代哪有真金。

我说,小师傅谈吐不俗呀,请问这座马神庙的来历?

穿着脏兮兮的棉制大氅的小沙弥见我没有进庙的诚意,转身去迎接和说服别的客人了。我没来得及问他看我像不像当过和尚的人。

我在庙门口低徊了好久,试图找见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年轻人渲泄悲欢的大本营的蛛丝马迹。

这座庙是从后面原本就有的香堂延伸扩展出来的,新建的殿堂黑压压地占据了庙街五号的位置。

现在的人真的不得了,刚刚问世的建筑居然能仿旧作秀得像老照片,外地人还真会相信这是有着百年光阴历史的老庙。

我在庙街深处的馄饨馆要了一碗馄饨,为了让店老板再多讲些有关庙街五号的传说,我又要了一盘叉烧小炒。

店老板说,你如果过去总去五号,一定对那里黄头发的领舞有印象。

我想了想,说,领舞的小姐前前后后走马灯一样,总有十来个吧。

他色迷迷地一笑,有个乳房特大的妞儿,像两个小枕头绑在胸上。

我说,是不是爱裹着挺紧的黑胸罩的那个?

店老板一拍大腿,对了!

我觉得我和店老板的形象很无聊很下流。我正了正领带。为了故地重游,我特意穿了一套西装,难怪小沙弥把我当成外地人。

庙街五号就是被那个领舞女郎一把火给烧的。

欣赏指数这么高的新闻我居然不知道。我怀疑自己这一两年是不是失忆过。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凶。从傍晚我开始睡觉时下起。我第一次睁眼睛时雪把千家万户的屋顶都覆盖了,第二次睁眼时窗口已经被雪侵犯了,只露着几小块可以瞭望外面的玻璃。

我第三次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两点钟。我浑身潮湿,被子缠绕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披着一条干爽的毯子坐起来在公寓的房间里蹓跶。

我看见床上有一滩发亮发粘的液体。我用袜子把它擦掉。我忘了刚才梦里我和谁在一起。

我给自己沏了一大杯奶粉。我得补一补了。最近总是心里发慌。

我抓起了一本过季的文化快餐型期刊乱翻。期刊上转载着王朔攻击金庸的现象分析。

一张照片从期刊中飘下来。我拣起来一看,差点吓哭了。

我很不自然地笑着,倚着过街天桥的护栏。背后的天空上是灰暗的云彩。

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是三个月前我和万嘉的合影。可是她到哪里去了?照片上只有我在不自然地笑着。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只花鸽子恰巧飞过取景框,被定在了我肩膀的右上角。

我打了自己一耳光。很响亮,以致于隔壁的房间发出一声呢哝。

我印证了不是做梦之后,立即穿上厚厚的羽绒服跑出公寓。

自从两年前我的捷安特自行车在庙街五号弄丢了,我就一直坐公共汽车上班上街。后半夜没有公共汽车,由于大雪倾盆,连出租车也没有。

我要去工人新村,但那十座朱红色住宅楼离城区太远,道路我又不太熟悉,徒步跑到天亮也赶不到。


我和万嘉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九九九新年。我已经使用了手机。我约她吃贺岁饭。新年里娶妻嫁夫的真多。楼下大餐厅里歌舞升平,鼓乐喧嚣。司仪杀猪似的喊:今日喝我一杯酒,疲劳烦恼都没有,今日喝我两杯酒,幸福吉祥跟你走,今日喝我三杯酒,气壮丹田摘星斗。谁要不喝谁小狗,从此不是好朋友!

我和万嘉在西洋大饭店二楼中式自助厅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小方桌边吃火锅。这样敞亮的空间环境让人耳聪目明,心情喜悦。

我决定单刀直入。

万嘉,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向你求婚。

万嘉呆了呆,哑哑地笑了。

我继续意气风发地说,嫁给我吧,我父母在外地,他们军区的养老条件很好,不用我操心,将来就咱俩二人世界。

我掏出一枚钥匙,说,单位给我分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只等新娘子入住。

她一动不动,歪着头看我,仍然在哑哑地笑。

我抓住了她的手,亲了一下。

我说,求求你,我真的离不开你。反正,咱们已经有过了。

我声音压得很低沉,但很明确,她听见了。

她把我的手轻轻推开,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把椅子挪到了她身边。我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我怕她激动地站起来。

我记得你的家很干净也很寂寞,你有两个房间,加上小厨房一共三间。里边的那个房间灯光很暗,我早晨给你做早餐时进了一趟那个房间,屋里挂满了小提琴。但没有灰尘,好像你经常擦洗。

我顿了顿,万嘉脸上没什么变化。

但我发现,你不经常拉它们。因为,琴弦都断了。

万嘉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她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安徒生啊?我从来没买过那么多的小提琴。我只有过一把,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少年宫。我当时还不叫万嘉,我叫茜茜公主。

一楼仿佛在进行新人敬酒的仪式。一个粗鲁的汉子在难为新娘,司仪在一旁疏导,教新娘怎么为自己解围。于是新娘就尖叫着学那几句浑话:西门大哥,你饶了我吧!

整个二楼的客人们也都笑了起来。


万嘉作了个鬼脸,你再没完没了地开玩笑,我就生气了。

我把万嘉送上了一辆出租车。

看着她绝尘而去。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感到头剧烈地昏晕,我必须快步走到前面那排公共汽车候车椅上坐下。

公共汽车停下了一辆又一辆,开走了一辆又一辆。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我冷静地打量着这个城市。

再后来一伙郊区农民坐到我旁边。他们大口大口抽着旱烟。

我问他们,城市边缘有没有一片朱红色的小区,叫工人新村。

他们说,俄是农民,不知道工人新村。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又问过许多人。许多人都说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打车就要问一问是否有一个四十多岁退伍兵模样大胡子的出租车司机。

我想让大胡子拉着我去找一找万嘉一定住过的工人新村E座,穿过建设大街,北门,大庆路,昭君大道,鼓楼,再往后是什么,我就弄不清楚了。

万嘉手机再也打不通了。我恍然印证了童年时的一个幻觉,世界是为自己而生,所有看到的人、听到的事,其实都只表演给我。

十年之后。在绥远城。

故事片在隔断剧情时通常这样出现字幕。

十年之后。在绥远城。我三十四岁了。我找到少年宫,一位瘸腿的舞蹈教师告诉我,有啊,曾经有过一个小姑娘,是叫茜茜公主,张茜茜,公安局政委的女儿。练过蒙古舞,也练过小提琴。后来听说长大以后去西藏和外蒙古,学习查玛去了。一种假面艺术。查玛是藏传佛教的神秘表情,没人能猜透它的心事。

庙街五号,这个地址的门牌变成了华门世家,庙又蒸发了,像一座蜃楼无影无踪。马神庙的住持以教产的名义向政府和房地产商讹诈了一笔赔偿款,摇身变成了旅美华人。我已经娶妻生子,在华门世家电梯洋楼买了房产。我每天睡在梦的废墟上,闭着眼睛失眠。到楼下的凤凰台茶楼消遣夜生活,渐渐成了我的主题。凤凰海报上宣传一台古今奇情的实验话剧正在演出。我像一片深秋的落叶蜷缩在沙发椅中,把茶饮成了酒。一位藏族盛装的红腮美人唱着雪域高原的声腔。人们说她是萨顶顶。还说这部戏要去上海参加世博会的万国大赏。我醉意疯狂,站起来指着美人说,你把画皮摘下来,我知道你是张茜茜。

脏兮兮?你骂谁呢?美人扑来,骤变成一只河东狮吼的藏獒。

我忘了那天我怎样驾驭住了失控的场面。事后我看到城市商报刊载:凤凰台上演小剧场好戏,一茶楼常客即兴客串庄周梦蝶,与网络红人女演员互动,构成行为艺术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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