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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乐,你是条鱼儿!

歌歌哥哥歌歌 2011-12-25 10:26:00
小俞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人一进了舞厅就仿佛变成了鱼,赤条条地泡在声和光的世界里,所有一切服饰、脂粉、矫柔造作和扭捏作态,全部熔化在亢奋的旋律和变幻的灯光里了。

  他已不记得是怎样进入这舞厅了。他只依稀记得,他和小叶相识虽然不短了,可最多也不过是手挽着手逛逛公园,一边走、一边小心着擦身而过的游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罢了。他作梦也没跟谁这么亲近地摽在一起过呀!他记不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他记不起他俩是怎样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下子使他俩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的一步的。或许,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旋转的、缤纷的、使人超凡脱俗、又使人神魂颠倒的天地吧。

  “小叶,你简直是在飞!”

  他突然发现,他的小叶原来是这么温顺、可爱,以至让他竟脱口讲出这有点出格的话来。小叶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她活泼地做了个旋转动作,又偎在他的臂弯里,轻盈地踏着舞步,象撒娇的孩子那样地扬起脸说:

  “你也是的!”

  这时候,乐曲的节奏快起来,他们的舞步也随着加快了,除了两双相互注视的眼睛,他们仿佛成为一个整体,和谐、融洽、默契,象个旋转不停的陀螺,在盛装的舞厅里游来荡去。小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羞怯、不躲闪、不遮掩,眸子里闪着忽明忽灭的灯光。面对这双眼睛,他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他自己,更失去了那个日夜骚扰着他的身影。这双眼睛,象日光下的两泓泉水,清澈而幽深,宁静而热切,充满着信赖、爱抚和期待,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他的全身心都沐浴在这秋水中了。他确确实实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冲出密密层层的罗网的鱼,一条跳出纷纷纭纭的尘世的鱼,一条褪尽庸庸碌碌的欲念的鱼,一条纯粹的鱼,一条无犹无虑的鱼……他的胸襟顿时开阔起来,开阔得犹如百川灌河,容得下整个世界,所有一切物欲私念、荣辱忧愁全部化作泥沙沉淀了,激情和智慧编织出一朵朵洁白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是珍珠、都是宝石、都是诗。他的心灵又变得那么单纯,单纯得让他记起一句话,而这句话也许正是生活的真谛——把自己交出去。

  这时候,所有的灯光一齐亮了,乐曲戛然而止。他们象一对惊散的鸟,倏然分开,随即又双双逃去了。在大厅的角落里,他们也学着样儿找个位置坐下。他们中间虽然仅隔着一个小桌,却象望着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连小叶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刚才的那个小叶。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明白了,这是因为还没有讲出那句话的缘故。怪不得来芳嫂一直在催促他,“人家小叶早就没说的了,你怎么还不着急呀?还指望人家姑娘先说出那句话吗?”

  可是,那句话该怎么开口呢?

  “你俩,一个厨师,一个裁缝;吃也不愁,穿也不愁,多好的事儿呀!”

  他突然记起来芳嫂这句话,象突然吹过一阵秋风,连心上残留着的最后一点点美好的情绪,也随着烟消云散了。刚才他还是一条闯进大海的鱼,自由自在,欢蹦乱跳,玩得不亦乐乎。那会儿倒是个好时机,那句话若是趁那个时候讲出来,准会脱口而出。他只要一开口,优美、动听的言语就会象水泡一样迸出来,妙语联珠,字字珠玑。而且在这舞厅上一订终身,也是挺有诗意的。那会儿,虽然没开口,却好象一切都讲过了,语言是最笨拙的,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而这会儿,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他的情绪一落千丈,一点也打不起精神。他仿佛变成一条快要放进煎锅的鱼,他的五脏六腑全被扒出去扔掉了,只留给他一个肥而嫩的肉身子,不能讲,不能想,只会硬撑着摆个姿势,向人们显示那句话:“吃也不愁,穿也不愁……”人真是万物之灵,明明知道那件事远不止“吃”和“穿”这两个字所包含得了的,却还要归结到这两个字上来,故意轻描淡写,留有充分的余地,莫不是为了日后倘走入绝境,也不至于丢失面子!

  此刻,他们漫步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没有灯光,没有乐曲,只有单调的蝉声在晴空里回响。他不知道是怎么样来到这里的了,也不在乎柳树梢头的日头是怎样把那个晚会结束的了。那舞会是昨夜发生的事吧,却象一个破碎的梦境,显得十分遥远了。他不再是鱼,也不再有鱼样的忧戚和乐趣,仍象往日那样地徜徉在游人中间。他们手挽着手,不可不挽,也不可挽得太那个,不过,谁也无心再拾起那些陈旧的话头。路边的长椅上,依偎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对这些,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就象他和他的小叶一样,不过是人生的某种排列组合方式而已,纯属偶然,又不悖于天数。

  这条路,还要一直走下去吗?

  小叶一直没有开口,只有脚下那双优雅的皮鞋,橐橐橐地伴随着他的彳亍的脚步。他懂得这沉默的意思,小叶在等待他说出那句话。他清醒地意识到,事到如今,他早晚得讲出那句话,只是,却不再有昨夜那样迫切、那样迫切得讲不出一个字的情绪了。他为失去那情绪而感到悲哀,也为他的脑际不时闪过一个身影而暗自叹息。

  他记起他头一次同姑娘打交道,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姑娘是个初出茅庐的戏曲演员,一见面他就嫌那姑娘皮肤不白,不久便分手了。那时候,他是那样骄傲,他理想中的姑娘必须是天生丽质、玉颜花貌,“梨花一枝春带雨”。呵,那不是吗,那姑娘迎面走来了,还挽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小伙子手上捧着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封面上印的正是走在他身边的姑娘。当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小俞感到被那姑娘狠狠地盯了一眼,那目光冰冷得竟让他打个冷战。他装作没看见,转过脸,摆出一副与小叶喁喁私语的样子。小叶的皮肤也许比那个演员还要色深一层,却也不觉得不美了,甚至觉得黝黑的皮肤反而更健美、更耐看些。他素来不敢不顾忌地打量一个姑娘,而对于小叶倒也习惯了,目光随便得可以象观赏一幅画似地长久地玩味了,纵使遇上小叶羞怯的目光,他也不觉的难为情了。这大概与小叶肌肤里凝重的色素不无关系吧。

  随后介绍他认识的是个营业员,她的皮肤很白净,模样也生得秀气,倘若穿起曳地长裙,戴上洁白的面纱,俨然一个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公主。呵,奇怪,那姑娘也迎面走来了,还陪着一位颇眼熟的小伙子。他记起来了,他曾在一本什么书上见过那小伙子的照片,却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反正是个挺有名气的新闻人物吧。那姑娘显然也认出了他,当她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居然扬起弯弯的娥眉朝他莞而一笑。什么意思?小俞忙挺起胸脯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幸亏他身边有个小叶,心里阵阵得意。当初,那姑娘一听说他是个站灶的,花朵般的脸蛋儿便黯然失色,惊惶地逃去了,仿佛怕被他当作一条鱼而放进煎锅里。即使那姑娘不走掉,他也是要走开的,他也不中意她是个站柜的。现在,小叶虽然不过是个裁缝,又是个“大集体”,他也不挑拣了。裁缝有裁缝的长处,小叶总是打扮得挺入时,加上她的苗条、谐美的体形,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他懂得其中的奥妙,小叶那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裙,为她增添了三分人才,就象他烧出的松鼠鱼,一半的功夫要用在装饰上。真遗憾,连供人充饥的食物尚且如此注重身外之物,何况人生呢?

  小俞越发觉得奇怪了:在一对对迎面走来的情侣中,竟有一多半的姑娘是他认识的,因为她们都是给他介绍过,后来由于某些原因而与他分手的。他有些怀疑了,对剩下的那些他所不认识的姑娘,或许跟他也有过一段交往,他只是记不起来了吧。世界不是很大很大吗,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挤在这一条路上呢?他不相信那些情侣们作出的亲热劲,正象他和他的小叶一样,他们都不愿叫对方,特别是叫行人把他们看成“土老髦”。他笃信人生的方程式仅仅有一个解,不过要找到这个解却很难,也许直到走完漫长的人生里程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人间何以会有那许许多多的悲剧呢?一时间,他似乎从冥冥中得到某种启示,使他顿时大彻大悟,洞悉到其中的奥妙了。他坚信之所以促成人间的种种阴错阳差,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使无数有情人失之交臂或困在咫尺天涯;那不是因为人们自己被纷繁的身外之物迷失了本性,就是因为被世俗和偏见扭曲了真情。是呵,他已经隐约地感到,那些彩蝶一般飞过的情侣中,似乎还缺少什么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那个难以忘怀的身影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为什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莫非他也被什么东西迷失了本性吗?

  他终于记起了,或许是她吧,那是与小俞交往较长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品貌端庄,谈吐文雅,职业也高贵,是个医生,让他无可挑剔了。女医生也很大度,一点也不嫌弃他的厨师的职业;然而,她对她的伴侣的身体素质要求之严格、追问之彻底、调查之全面,却实在让他受不了。什么身高、体重、肩宽、胸围、视力、听力、脉搏、血压、智商、血型、上下身比例、四肢长度、肌腱发育等等等等,都有着她的标准,甚至还要仔细盘查到祖宗八代、三亲六故的什么传染病史、遗传病史、天年寿元和致死病因等,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也许选拔宇航员也没有这样烦琐吧。他幸运地通过了一审、二审、三审、四审……终于,由于他的一个远房表兄的舅舅的女儿曾生过一个痴呆的孩子,被那个女医生刷下来了。说是根据遗传学和优生学,在他体内的遗传细胞的染色体上,可能会有痴呆病的遗传基因,因而假若他们结婚也有可能会生下一个痴呆的孩子;虽然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可能仅占万分之几,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顺从了科学的仲裁。对那个医生,他并不留恋,她受不了她的“职业病”。在那个女医生的眼里,他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装在玻璃瓶里的白鼠,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七情六欲,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生理机能。但是,他对她并不怪罪,人家有这个权利嘛!虽然这种选择毕竟是有条件的,却已经难能可贵了,这些许的自由,是人类斗争了好几千年才争到的啊!不然的话,一旦生米做成熟饭,即使还能挑拣出来,毕竟每一粒米都不再是原来的米了;而成熟的米固然醇香可口,却只能一次性地供人食用,直到变酸、变臭、变成粪土,还能派到别的用场吗?

  小俞感到疲倦了,不愿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这或许是因为他对那个医生早已失去兴趣的缘故吧。不知怎地,他料定只要他一直走下去,那个医生准会迎面走来,而那个使他魂萦梦系的姑娘,是绝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让他困惑的是,莫非她象云、象雾、象海市蜃楼,永远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他一想起她,心里便袭上一段淡淡的哀愁,象嚼着一枚青橄榄,咸苦中含着一种道不清的甘甜,因而他不愿剪断这思绪,而喜欢在悄悄的品味中,获得那么一种满足。

  此刻,他感到小叶也心不在焉,怕是也在留心着过往游人吧。她在寻觅着什么人呢?她猜到他此时的心思吗?他不禁愧疚起来,甚至不敢望着小叶的眼睛,他仿佛听见小叶在心里骂他:哼,我哪点比她差呢?我是堂而皇之经人介绍和你认识的,竟不如一枚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禁果更使你神往,不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幻更令你迷恋吗?

  呵,不幸的是真叫小叶猜对了,小俞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和他的小叶走在一起的。他清楚地知道他此刻并非在梦中,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他可以对天发誓,象这样的恋爱,他都记不不清搞过多少次了,到而今,就象一盘吃腻的肥肉,叫他提不起胃口。遗憾的是,不想吃也得吃,倘若他一天不把它吃下去,就会有人顿顿给他端上来。逆反心理也许是人的本性,关心得过分、爱得过分反而使人生厌。父母、亲友的围攻就甭说了,他尤其恨那些专职、兼职和业余的红娘们,简直把他看成熟透的枣子,过来过去打三竿子,他还得向人家陪笑脸。他不就是没搞上对象嘛,不就是给社会消费减少一两个小小的零头嘛,到底招谁惹谁了呢?

  更为可恼的是,恋爱这玩意本身也跟着别扭,越拖越难,怪不得来芳嫂一个劲地在他的耳边叫什么“男大当婚”喽、“有剩男没剩女”喽,仿佛恋爱这盘肥肉,只是因为老端上来、端过去地回锅,才显得腻味的。他不爱听这些话,他总怀疑人们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他,尤其是当他和介绍来的姑娘会面时,内心总不免怀有某种敌意。打量什么?老子没偷没抢,清清白白;愿意,算着,不成,拉倒!甭拿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恋爱嘛,就好比是赛球,当然是越打越难,到决赛了嘛,淘汰到最末,尽剩强手了嘛!这想法他跟谁也没说过,他知道他是找不到知音的,连他的小叶也如是。

  这不是,他们依旧在林荫道上漫步,尽管已经很累了,却依旧在走下去。小叶显得很有耐心,八成早有人给她出过主意,一声不吭,在等他开口。那句话,为什么非得由男方先讲呢?他不明白,更不稀罕这特权。如果爱的果实已经成熟,那必然会瓜熟蒂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何必用语言去装饰呢?况且,他这会儿突然觉得他舌头上象是压上一块巨石,变得这般沉重,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幸好,一阵喧嚣由天而降,帮他从窘况中解脱出来,原来他们来到电子游艺厅的门口了。今天这里格外热闹,彩旗纷飞,鼓乐喧天,人山人海,别是一番热闹的景况。一块巨幅广告牌高高地竖起来,上面写着:“您想见到您的心灵呼唤着的人吗?采用当代最新科学成果设计制造的电脑装置——丘比特信息转换机,将会使您的心愿得到满足。如果您尚未选中佳偶,丘比特信息转换机可为您提供最适合做您的终身伴侣的人选,保您称心如意、万无一失、夫妻恩爱、白头偕老,避免不幸的婚姻给您造成终生的遗憾……”小俞惊得目瞪口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会有人想出这样的鬼花招来骗钱!她想赶快走开,小叶脚下却象生了根,入迷地盯着这个人间奇迹,一步也不想挪动。小俞无可奈何,拉着小叶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她想,得赶快向小叶表明态度,好把他的未婚生涯告一段落,免得世人都来打他的主意。

  突然间,他觉得他的小叶变得生疏了,他自己也拘谨起来,或许这是因为他们的初次见面,就发生在这条长椅上吧。尽管他心里明白,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却还是不能从回忆中逃出来。他彷佛是个进入角色的演员,不离开舞台,是无法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的。来芳嫂的叮嘱仍旧在耳边回响,彷佛她几分钟前才离开这里,仿佛就躲在那株古柏后面:“这回呀,别再挑来挑去了,你的岁数……我可是过来人呵!”类似的劝诫,她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唯有这回他是第一次记下了,她看到来芳嫂眼里还闪着莹莹得泪光,他不相信那泪光是为他而闪烁的,那一定是勾起她的悠悠往事吧。小叶默默地坐在那里,和大多数初次见面的女孩子一样,不声不响,总想留给人一个温顺、腼腆的印象。她记起来芳嫂的嘱咐,抱有希望地扭过脸看看小叶,正好,恰遇上小叶也抬起头打量他,那双黑而亮的眸子里,有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一闪而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却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不消说,小叶一定也接受过同样的劝告,要不就是找人看过手相什么的,这使他不由得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于是,尽管小叶和与他分手的那些姑娘相比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还是忍耐下来了,一直保持恋爱关系到现在。

  随后他又被告知,小叶原先也是挺挑剔的,对可能出国或是在海外没有亲戚的人是绝不交往的。这一回她听说小俞虽然不过是个厨师,但在他的宾馆里下榻的多半是外国人,又听说厨师也有出洋表演或传授技艺的,便降低了他的条件。后来,她又听说小俞其实是“下海”的知识分子,原来在中学做教师;只不过人家“下海” 经商发大财,他却当了厨师,对这个出类的举动,人人都说不可思议,她却觉得歪打正着,恰逢其意。如果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便是“人的命,天注定”,那么,又何必祈求什么电脑装置来寻找意中人呢?

  渐渐地,他彷佛从幻梦中清醒过来。他发现在电子游艺厅的门前,人固然多,场面固然活跃,男男女女们却象求神的香客那样虔诚而庄重,气氛与往日迥然不同,因为他好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来这里玩耍的孩子。他明白了,那些可怜的人们不是来娱乐的,而是来寻求慰藉、叩问命运的。

  “咱俩,也进去看看,好吗?”

  小叶终于开口了。她依偎着小俞的臂膀,眼睛象磁石一般盯住游艺厅,使小俞记起,昨夜晚在舞厅上,小叶也是这样盯住他的。

  受到环境的感染,小俞也有几分好奇,可听到小叶提出来,嘴上却说:“没意思,有什么好看的!”

  对于小俞的回答,小叶似乎并没听进去,仍旧目不转睛地盯住游艺厅,还把小俞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攥得小俞得手指生疼。

  小俞发现,一位三十几岁的老姑娘正在售票口买票,窗口上的价目牌写着“票价五元”,使他大吃一惊。他原先当教师的时候,一个月才挣五十多块钱,做了厨师也不过七、八十元,不过,这已经令人艳羡得咋舌了。这里的老板真黑,一次竟敢叫人家掏五块,这同趁火打劫、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那个老姑娘八成是将这里当成婚姻介绍所了吧!

  小俞感到小叶在轻轻摇晃着他,知道她着急了,就说:“算了吧,那不是咱们去的地方!”但话刚出口,便觉得有些言不及义。认真说来,他俩之间还没有发生过约定、协议之类的事,怎能轻易用“咱们”这个亲昵的字眼呢。既然谁都算不上“咱们”的人,又何必拦住人家小叶去碰碰运气呢?

  小叶却毫不在意,紧接着又叫起来,“谁说不能去?你看那一对,他们刚从那里边出来!”

  那是一对热恋中的青年,他们手牵手地跑出来,象一对嬉闹的燕子,洒下一路欢笑声。他们来到一株千年古柏下,还没站稳,便忘情地拥抱在一起,亲了又亲,吻了又吻,陶醉在幸福之中,不可自拔。

  古柏离他们并不很远,那一对恋人的呢喃情语清晰地地飘过来。

  “呵,别这样,告诉我,你见到谁了?”

  “我不说,你呢?”

  “反正不是你!”

  “我也是!”

  “……”

  如果鲜花是春天的语言,那么接吻就是热恋的语言了。小俞赶紧把脸扭过去,虽然他什么也没看见。

  “小俞,你看那个老奶奶又从里边出来了,她都进去三回啦!咱们……就光在这儿瞅着呵!?”

  小叶急得跳起来,扯住小俞的一只胳膊,眼睛热辣辣地望着他。他想不通,是什么鬼迷住了小叶的心窍,情愿去让那个仪器愚弄。

  小俞也认出了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是一位德高望重老作家呀!她也是来寻求慰藉的吗?小俞在她的作品里了解到,老人的爱情生活是很不幸的,直到晚年,她仍是形影相吊、孑然一身。老人缓步走出游艺厅,手里攥着一把粉红色的纸条,那些都是入场券。老人站在大门口,凝神眺望着远方,象一尊塑像伫立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彷佛都不复存在了。过了许久,老人又折回游艺厅入口处,信步走进去,这是第四次了。在那里,她一定见到了她心灵所呼唤着的,却终生也无缘走到一起的那个人吧!看到这一切,小俞的心里象有一条虫复苏了,蠢蠢欲动。他的心被那条虫蛀咬着,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那股麻酥酥、酸溜溜的滋味常使他心驰神往,而这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自觉地朝窗口瞥了一眼,又看到“票价五元”那几个字,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怎么这般地傻,五块钱算什么,别让小叶小瞧他!

  于是,他们也来到售票口,他原想只为小叶买一张入场券算了,却见小叶直用白眼珠翻他,就连忙掏出一张”大团结“递上去,心里却好生地悔起来:就是白扔钱,也不该扔在这里边呀!一张“大团结”换了两张入场券,他们学着那对恋人的样子,挽着手走进游艺厅。

  游艺厅里,宽敞、典雅、灯火辉煌,他们彷佛又回到那个富丽堂皇的舞厅。大厅里只有他俩,显得空荡荡的,屋顶上有一盏鹅黄色的水银灯跟踪着他们,照得他们心里暖洋洋、甜滋滋的。往里走,一个月形的门口上悬挂着黑丝绒的帷幕,旁边闪烁着两个翠绿色的字:“请进!”他们刚要往里走,耳边却响起一个不知由何而来的温柔的声音,他们被告知:每次只能进一位。他四下看看,大厅里除他俩之外,还是没有别的人。他似乎感到,他俩不是闯入童话的宫殿,就是进入了仙境。他想让小叶先进去,还没开口,就被小叶推进去了。她是怕他溜掉。

  里边原来别有洞天,格局、陈设、装饰都是另外一种风格,虽然略小一点,却显得恬静而舒适。大厅里飘荡着一支优美的乐曲,令人心旷神怡,他听出,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在一个屏幕前坐下,照说明把自己的姓氏、性别、生日、年龄、职业、住址等情况填写在那张粉红色的卡片上,并把它投进一个小孔里。屏幕下边突然亮起一排指示灯,赤橙黄绿青蓝紫,正好是七个,每个指示灯下都有一个同样颜色的键钮。紧接着,一个传动装置转动起来,将一个厚厚的本册送到他的手边。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个温柔的声音:“朋友,请您翻开索引簿,找出符合您意愿的条目,然后再按照条目上的提示,按动您眼前的键钮,您很快就会见到您的意中人!”

  他兴趣不高,但还是翻开索引簿,漫不经心递浏览下去。忽然,他看到这样一行字,心里象撞进一头小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也许称不上国色天香,但只要你见过她一面,便终生也难以忘掉!”

  按照说明,她接连在蓝键上按两下、在黄键上按四下、在橙键上按七下,而后迫不及待递看着屏幕。屏幕不再扳着面孔了,一道道彩色的条纹象火焰一样掠过,什么也没出现,只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把这一条目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起初,小俞根本不相信这劳什子真有那么大的灵性,可是,进了这个房子以后,他却当真获得一种异样的感受,他仿佛从喧嚣、纷扰的尘世解脱出来,一切陈词滥调、八股律条和种种身外之物再也无法把他困扰,在这里,那个冥冥中日夜折磨着他的形象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什么也不要怕,真诚地表达自己!那个仪器彷佛勾去了他的魂儿,他像个赌徒,不顾一切地频频按动着七色键钮,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一行又一行的条目象是从他的心底迸出来:

  “她与你别有一种语言,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是比任何语言都简捷、都丰富的语言,然而,除了你俩,谁也听不懂这语言。”

  “她出身高贵,却不在乎门第、财富、地位以及一切身外之物,她心地善良、纯朴,却情愿屈身垂爱于你。”

  “她渴求纯真的爱情,渴望挣脱一切陈规旧习的束缚,连做梦也憧憬着自由的天国;同时,她又深谙事故,处世圆融,她是你的贤内助。”

  “她虽然从未说过那句话,但你有确切的把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是你的最爱;当然,她也只爱你,没有人能使你们分开。”

  突然,屏幕上出现一位身穿婚礼服、头戴结婚面纱的绝代佳人,她满面愁容、泪如泉涌,向他哭诉说:“小俞,你在哪里呀!原谅我吧,我这辈子……绝忘不了你……”天呵,在这里见到的果然是她!

  在这同时,那个温柔的声音说:“俞先生,恭喜!恭喜!衷心祝贺您与您的意中人幸福会见!如果您想知道您的意中人的详细情况,请让我告诉您:这位小姐名叫……”

  他不忍听下去,连忙关闭旋钮,掉头就往外跑,一头撞在小叶的身上。小叶对他的失态全然不觉,兴奋地叫了一声什么,就推开他,掀开黑丝绒帷幕,进入那间房里去了。

  小俞揣着一颗不平静的心,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忽然,他发现有一个旁门,就悄悄地踅进去。这是一间监听室,迎面也有一个老大的终端显示屏幕,刚才那间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在这屏幕上都可以显示出来。通过屏幕,他见到小叶也在急切地翻着那本索引簿,还不时伸出她的灵巧的指头,轮番地按着那几个彩色的键钮。他看不清小叶选中的是哪些条目,但那个温柔的声音象是猜透他的心思,把一切都明白无无误地透露给他。

  “他出身名门,父母都是相当的干部,条件优越;同时,他的父母对他又不十分约束,他脚下的道路笔直而平坦,总是畅通无阻,只要他愿意,什么事都能办到。”

  “他有个人人歆羡的职业,整天游游逛逛、无所用心,却照样有笔可观的收入;他不是守财奴,能挣会花,及时行乐,跟他在一起便有道不尽的乐趣。”

  “他生在中国,却崇拜西方,每年都要出洋旅游,世界上所有的旅游胜地,都排在他的日程表上。”

  “他勇于开拓个人的幸福小天地,不囿于传统的道德规范,也不困于家庭的约束,当然,他也会让你享有同等的自由。”

  “……”

  突然,在小叶面前的屏幕上,站起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那个小伙子头发剃得溜光,一脸杀气,横眉立目地冲着她大叫:“嗨!我说你是活腻味了吗,找老子干嘛?”

  那个温柔得声音又响起来了:“叶小姐,恭喜!恭喜!衷心祝贺您与您的意中人幸福会见!如果您……”

  只见小叶吓得一脸惨白,战战兢兢地关闭了旋钮。小俞赶紧离开那间监听室。

  在大厅里,他们又相遇了,小叶无力地靠在小俞的胸前,浑身都在颤抖。小俞把小叶揽在怀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的眼前彷佛又出现屏幕上那个泪眼涟涟的意中人。

  这时候,小叶却很快便恢复常态,扬起脸,象昨夜晚在舞会上那样,柔情脉脉地望着他,作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而后又伏在他的耳边发出一声慨叹:“啊,我们真幸运!”

  小俞忙把小叶撒开,连着后退好几步,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小叶瞧着他,噗哧笑了,“还愣着干嘛,快走吧!”说罢,拉起他得手,一溜小跑地出了游艺厅。小俞心里仍在纳闷,闹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醒。

  他们也来到那株古柏下。小俞想起刚才那对情侣的亲热劲儿,感到手足无措。小叶落落大方,成竹在胸,提议每人都把意中人写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再同时公开,这主意真高!

  小俞背过脸,想了一下,再手心上写个“你”字,又把拳头攥起来,心里却默默地向屏幕上的那位姑娘解释:我指的是你,我没有撒谎!等小叶也写好,他们一齐张开手,天哪,小叶的手心上居然也是一个“你”字!没等小俞纳过闷来,小叶已经扑在他的怀里,死命地勾住他的脖子。小俞彷佛吃了伊甸园里的智慧果,如梦方醒,把小叶紧紧地搂在怀里,象刚才那对情侣一样,长久地吻着,那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到城外郊游时第一次偷吃野葡萄,又甜又鲜,又惊又喜。千年的古柏可以作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拥抱和亲吻呵!他感到小叶的身体还在颤抖,气喘吁吁,象一摊烂泥,热乎乎地紧贴着他。而他自己,却象一条跳进滚滚的煎锅里的鱼,头脑发木,浑身都在发热,肚子里却是空空的。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使他鼓起勇气,终于伏在小叶的耳边,讲出了那句话:

  “做我的妻子吧!我……是爱你呀!”

  小叶甜甜地说了声“我也是的”,而后便捉住他的嘴唇吻起来,象抱住酸奶瓶子吮吸着那根绵纸管。此刻,他忽然觉得小叶的头发刺得他的脖子好难受,连她的亲吻,竟也变得那样苦涩……

  他醒来了。原来他是睡在他的新房里,他的新娘子正伏在床前,用一个接一个的长吻这一别致的方式来唤醒他。

  “小俞,你睡得好香呀,眼球还一个劲儿直转,准是在做梦吧!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梦见谁啦?”

  他用亲吻来回答。

  越过小叶的肩头,他看到了他俩的合影,小叶身穿曳地长裙,披着婚纱,笑眯眯地俯视一切,彷佛在说:“啊,我们真幸运!”他赶紧闭上眼睛,他不该又想起那个泪眼涟涟的姑娘,她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呵,那一切都是梦么:荒诞而又真实,丰富而又单纯,甜美而又凄苦……

  小叶踩着轻盈的舞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金色的阳光洒满他们的新房。小叶特地穿上一条黑天鹅羢为底的嵌珠片的连衣裙,在阳光的辉映下,象披起一片闪烁星光的夜幕。小叶讲过,这套连衣裙是融合法国时装和日本和服的元素设计的,主题是“梦幻”,但小叶穿起来却有如一条翩翩的热带鱼。她是很善于打扮自己的,婚礼上她穿一套雪白的连衣裙,说是象征着纯洁的爱情。仅隔了一夜又变成一身黑,真像梦幻一样扑朔迷离。小叶情绪极佳,她俯身在水晶鱼缸前调皮地拍着手,吓唬里边的金鱼取乐,嘴上还断断续续地哼着流行歌曲。那是一首流行很广的悲怆的曲子,但经她一唱却变得格外欢快、活波: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

  小俞若痴若迷,陷入悠悠的遐思里,细细连缀着那个破碎的梦。至于昨夜晚的婚宴、舞会、闹房,以及客人散尽之后的那些温存和欢娱,却被这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梦幻所隔断,已经十分遥远、十分模糊了。

  “小俞,别睡懒觉了!过一会儿,客人们该来了,还等你给炒菜哪!不是跟你说过,我那些姐妹们可能挑剔啦,她们可是点名要吃你的糖醋鱼的,你得好好准备准备,今天得露一手!”

  呵,又是鱼!他的心里又一次生出那个奇想,她感到她自己又变成一条鱼,而且是一条僵死的鱼、从煎锅里滗出的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她不是早已经被加工、打扮之后,被放在盘子里了吗?汤汁、佐料、银耳、香菇,应有尽有,色香味具佳,保证会让美食家们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

  新漆过的地板橐橐橐地响过一阵以后,小叶又转回来,将一堆衣服丢在床上,“小俞,快起床吧!这套银灰色的你穿着顶合适,再配上那条玫瑰红的领带,显得特有风度!我说你怎么啦,不高兴吗?求求你,别这样,为了我,别让人家失望,行吗?”

  他感到小叶那张又软又烫的芳唇,一次又一次地吻在他的眼睛上、眉毛上,不由得心头一热,眼睛便立刻湿润了。他想起屏幕里那个服刑的囚徒,更感到紧贴住他的小叶是那么可怜无助,他不能不顺从她。生活只留给小叶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未免太可怜了,纵使他有多少委曲,也不该让她失望呀!这一切简直太荒唐了,也许比那些梦还荒唐,甚至竟使他拿不准何者为梦、何者为人生了,或许他是陷入一种非梦非非梦的幻境之中吧。

  “哦,小叶,我……”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还没出声,就被小叶的亲吻给堵住了。也许,小叶是看透他不会讲出什么才这样做的,不是说女人的心比男人更细腻、更敏锐吗?但他可真心想对她再讲一遍昨夜晚的那句话呀——不,那恐怕不是昨夜的事,那是发生在那个缥缈的梦里吧!这真是太悲哀了。

  不能让小叶再等待了!他必须马上起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挽起他的新娘子,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在大门口恭候他的客人们。他必须让客人们在他俩的“吃也不愁、穿也不愁”的小巢中,通过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来感受、来赞颂、来分享他俩的幸福和快乐。他必须使他的小叶在客人们的赞叹声中,使她那颗受伤的心灵在甜滋滋、喜洋洋、乐陶陶的气氛里沉醉,忘掉一切的一切。他必须……然而,倘若他摆上餐桌的那条色香味具佳的鲤鱼,怯生生地面对着一圈瞪着眼、张开口、举起筯的团团围坐的美食家们,他真怕那条鱼会脱口讲出那句他心里蹩了许久的一句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俞起床后,仍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慢吞吞地吸着烟,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好使笼罩在他心头的那团浓雾散去。小叶见他怏怏不快,心里好生奇怪,沉默良久才开口说:

  “你有什么心事?不好对我说说吗?”

  他真想吧“子非鱼”那句疯话重复一遍,却没作声,他打不起精神,不耐烦地掉过脸去。

  小叶见了,气的背过身子,颤声说:

  “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万万没想到,仅仅做了一夜的夫妻你就这样……我过去说过,在一起过日子,最要紧的是真诚和信赖,如果失去了这些,就不如分开的好。一步走错了,不要步步都错下去,一天也不要象牲畜那样地苟活。现在,我还坚持我的观点,如果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快活,又无法改变这一缺憾,就不必勉强,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分手嘛。即使我仍旧爱你,也决不迁就,更不会拖累你!为了这个错误,我可以承担一半的责任,你完全不必心里不安。来日方长,你会找到幸福的!”

  小俞灭掉烟蒂,一把扳过小叶,惊讶地问:“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一夜之间,那个柔弱、温顺的小叶哪里取了?

  小叶轻轻地把他推开,从从容容地说下去:

  “干嘛这么看我?怀疑我的决心吗?你是知道我的,我从小就事事争强好胜!在厂里,拿剪刀我是一把好手,我设计的服装得过奖。在电大,我是个好学上进的学员,考试成绩老是前几名。在婚姻大事上,我更要强,我有自己的主见,为跟你结婚,我跟家里都吵翻了。作为一个女人,我付出的代价远远比你更贵重,我把一切全毫无保留地给了你,我是多么盼望能跟你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白头偕老呵!告诉你,我完全有能力自立于这个社会,决不能在卓文君、娜拉、薇拉走过的道路上倒退回去。至于把女人的贞操看得比女人的幸福甚至性命更贵重,那是过去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的旧观念,而现代女性则把自由和尊严看得重于生命,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说罢,小叶抄起桌上的大花瓶,“砰”地一声砸在水晶鱼缸上。花瓶碎了,鱼缸却毫发不伤,只吓得鱼缸里的鱼儿,惊惶得四处逃窜。

  那“砰”的一声巨响,反倒使小俞从梦中彻底醒过来。特别是听了小叶这些肺腑之言,他彷佛终于找回失去的通灵宝玉,他突然发现,他眼前的小叶原来正是他魂萦梦系的那位姑娘呵。她不是云、不是雾、更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地站在他的眼前。尤其是那双明澈的眼睛,犹如两泓泉水,让他望见了小叶至诚的心田,也照见了自己的虚荣。他真正懂了,如果爱情是种子,那么真诚就是日光、空气、肥料和水,而自由则是种子和生命。谁说人生的方程式只有一个解?只要有一片沃土,就不愁没有花香;只要有一湾秋水,就不愁没有鱼游。他感到自己又变成一条鱼,一条欢蹦乱跳的鱼,一条激情饱满的鱼,一条生机勃勃的鱼,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鱼。他忘记了一切夙缘,他一心要纵身跃入那两泓汩汩不息的秋水中,溯游而上,永不回头,去寻求那至诚至善至爱的源头。

  于是,他一下子抱住小叶,恳求她说:

  “不,你不能去!我是一条鱼呀,反正,你走到哪里,我就在后边追你到哪里,永远……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追不上了,你再甩了我也不晚!”

  小叶悲喜交集,激动地伏在小俞的胸前,泪水也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小俞如释重负,悄声说:“我料定你不会甩掉我的!”

 

  老俞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太太在床边已经哭成泪人。

  “老俞,你……可醒来了!往后,别这么不顾命了,年龄可不饶人啊!”

  醉醺醺的老俞点点头,握了握太太的手。

  “老俞,我依了你,你想咋办都成。只要你好……”

  老俞望了望一旁的水晶鱼缸,嗓音沙哑着说了句:“好,你把它拿过来。”

  太太拿起一片纸,颤抖着递给老俞。

  老俞接过来,看都没看,撕得粉碎。

  太太惊呆,那是离婚协议书!

  朦胧中,小叶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老俞,满是泪水的脸贴在老俞的脸上。那一双眸子,仍是秋水那般明澈,他的耳畔依然是那个甜甜的声音:

  “爸!你真好!我爱你!”

  已经很久了,老俞心爱的女儿,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活脱一个当年的小叶。

  太太又递给老俞一片纸。

  老俞发现,这是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不禁欣喜欲狂,跃身而起,将两个小叶全揽在怀里。

水晶鱼缸里,那些鱼倏然四散,翩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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