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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彼心 2011-12-31 11:58:00


登相回到家,已是三更时分了。他感觉月亮老是跟着他:他走几步,月亮也走几步;他停下来看,月亮也不走了紧盯着他。月亮像一枚豁口的铜钱,让登相心里乱慌慌的。
老爷,回来了?陈良提着灯笼把门闩上。
登相恩了一声,就背着手朝二姨太的屋里走。
老爷。陈良低声上前:太太等你一宿了,有事找你。
登相心里一阵疑惑。太太多年以来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家事。“多年”应从二姨太进门的那年开始,总有七、八年了吧。
太太是江店街的女人。她家有一个绸庄,和登相家的茶庄对门。登相读了几年私塾,就去茶庄做事。门当户对的婚姻是自然而然的事。太太虽然是大家闺秀,但不甚讨人欢心。嫁到陈家几十年,除了生几个少爷小姐和做了一大堆针织女红,其他的能耐并不曾见。但女人最大的任务完成之后(即传宗接代),付出的代价便是年长色衰。
登相娶了二姨太后就再也没有和太太同房过。太太的兴趣渐渐转入了念经修行,平时足不出户,木鱼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地从她的房里传出来。
但这几天出现了异常,木鱼声忽然就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昼夜不停的唉声叹气。
登相穿过西厢房,朝太太的房间走去。大房子里亮着灯。四月的槐花将落未落,在夜色中散发着绺绺的甜味。
对于登相的造访,太太没有任何的受宠若惊,反而显示了极大的耐心和自控力。她背对着房门,一语不发地坐着。
登相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以示自己的存在。屋里檀香的气息挥之不去,它在香炉边、桌缝里、被褥上甚至人的骨子里弥漫着,使人昏昏欲睡。
周太太死了。太太终于开了口。
太太与周太太并无多大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周家是地主,江店街后的田地全是周家的。不仅如此,周家还有个米行。
太太绝望了,因为周太太的死。太太一直相信吃斋念佛、一心向善,老天会保佑她的——可周太太呢?她比自己可小两岁啊。
周太太信佛比太太更早一些。周家老爷另觅新欢并且一觅再觅,周太太肉体的空虚需要精神来填补。可她年纪轻轻就死了,还不到五十岁。
原来佛是个骗子!太太幡然醒悟:这么多年她居然追随了一个本不存在的骗子!
死人是很正常的事。登相不明白周太太的死为什么会给太太带来这么大的震动。
是很正常。像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呢。也许二姨太进门那时我就应该死去。像我这样跟死有什么区别。
登相依稀听见“杨贵六”的声音。他觉得它就停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唤着。
小相,娘给你说个故事。
恩。
从前啊,有个叫杨贵六的人。他非常勤劳……
娘,啥叫“勤劳”?
傻孩子,“勤劳”就是特别会忙的意思。他的媳妇很漂亮。他们每天都上山采茶,晚上把茶制好了以后,杨贵六就把茶叶拿到街上去卖。
是江店街吗?
呵呵,是啊。可是有一天啊,杨贵六在卖茶的路上,遇到了强盗,把他的茶叶抢走了,还把杨贵六杀了,埋到了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他的媳妇在家等急了,就去找他,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只好大声地喊杨贵六的名字,以后嗓子喊哑了,人也累死了。以后她就变成一种鸟,在茶春来临的时候,大声地喊:杨贵六、杨贵六……
杨贵六!杨贵六!
登相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他耳朵旁老藏着一只杨贵六,没日没夜地叫。难道自己是杨贵六不成?他知道有个人死了之后变成了杜鹃,叫到最后会啼血而亡。
老爷。太太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登相已经七八年没做太太的丈夫了。可这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是怜悯?不知道。他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新婚之夜,他喝得醉醺醺的。太太躺在床上,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啊。登相毛手毛脚地靠在她身边,心里砰砰乱跳。他摸她的肌肤,就像摸她家卖的光滑柔软的绸缎一样。那时候她多么害羞,多么娇弱。老是叫痛,她一叫登相便会手足无措。
可是这一次,她很疯狂地要求他更快一些,更猛烈一些。她多希望他能成为一匹野马,用铁蹄将她踩得稀烂。她已顾不上什么羞耻了。
也许是七八年没有得到满足吧。所以她是干透了的柴,枯尽了的井。佛让她隐忍了这么些年,她爆发了。
是佛让她隐忍了这么多年还是自己造成的?登相难以回答。他把这一次同房当成施舍,当成一种浩大的恩赐。
老爷。太太醒了,她说:登科今天来了,又要借钱。
登科是登相的弟弟。兄弟三人,除了登榜外出经商几十年杳无音讯外,他俩都在父母膝下做事。登科管着一个油坊,不学好,游手好闲地,居然染上了大烟。油坊已经停了几个月,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
登相不由地冷笑了起来。

陈良近来活在心惊肉跳之中,对于窗外那一闪而过的影子,陈良更希望这是他的幻觉。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正是偷欢的好时机。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焦躁不安。他的心颤抖得厉害,与往常的坦然极不一致。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槐花味以及听见从很远地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木鱼声,还有淠河的潮水一次次地想越过沙滩,企图漫过他童年的小屋。他突然觉得他浸在水中,这水便是充斥在房间每个角落里的黑夜。对于死亡的深刻恐惧又占据了他全部的脑海。
十一岁的一次溺水是陈良最刻骨铭心的事件。从此他再不敢站在水边,看见幽深的水便有呕吐的感觉;从此他感受到死亡的具体形状:它挤压你,让你窒息和压抑,让你下沉却什么也抓不住。
门被掀了一条缝,露进一点很暗很弱的光,随后门又合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钻进陈良的被窝。趁她脱衣服的时候,陈良下了床,查看门关紧了没有。
然后陈良又找了根木棍把门抵紧。
良子,我好像是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
有了你的孽种。
屋外渐渐有了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的,迈着疲惫的脚步。它们从树梢经过时,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陈良把被子掖了掖,他似乎感觉到有一丝寒意渐渐包围了自己。这种寒意也许是风带来的,也许不是。陈良慢慢地闭上眼睛,他觉得他的小屋是危机四伏的——门形同虚设,随便就可以踹开;窗户和瓦都布满了缝,连寒气都挡不住。有时候,他觉得安静的屋外是那么的不现实,在黑暗中已经有很多双眼睛注视着他和她。
陈良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女人抓起陈良的手,往自己滚烫的身体上贴。陈良木然地躺着,一动不动。女人呜呜地哭出声来,像极了外面的风声。
孩子。我的。陈良没头没脑地嘟噜了一句。
女人停止了抽泣,好奇地问:孩子?当然是你的。
没什么,我们睡吧。
以后风停了下来,陈良真真切切地听出来了。木鱼声也不见了踪影,安静得厉害。
陈良睁开眼睛,感觉院子里的槐花一颗一颗地往下落。有很多槐花甚至穿越了薄薄的窗户纸,落在他的床上,厚厚的一层。他摸了一下女人光滑的手臂,像触到了一只冰凉的蛇。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登科此行是有收获的。在这样清风拂面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还算年轻。他变得亢奋起来,几个月以来的昏昏欲睡一扫而光。他只是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的衣襟上落满了槐花。一种淡淡的幽香吸引了他,使他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大烟更让自己振奋的东西。
他开始厌恶鸦片烟,但他弃不掉。他悔恨,也曾下定决心要戒掉它,可从未成功。卖掉的烟枪又重新买回来,昏昏欲睡的倦意又占据了他。
登科是恨登相的,这种积怨是从小时候开始的,父母从小就向着登相,把红火的茶庄分给了他,而自己只得到了不景气的小油坊。
还有,陈家有一只祖传的唐三彩马,据说很值钱,登科小时候还看见过一次,而现在却不见了。很显然,这见宝贝已经被登相据为己有了。
登科已经感受到登相在躲着他,要不然也不至于每天都要到深夜才回到家。他第一次向登相借钱时,登相说没有——鬼才相信,茶商河南客刚走,下了一批大货单。第二次登相打发要饭子似的借了点,再以后就干脆避而不见了。
最近茶庄很忙,登相每天都很晚才回来,甚至有时还住在茶庄。登科总感觉他回家很晚有刻意的痕迹。多半是与怕自己借钱有关。
登科于是很晚才潜进登相的家里。无论如何他都要借一点钱,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一方面他想把油坊的生意恢复,这好歹是个正事,做大哥的不应该也没有理由去推辞;另一方面,他已经断了两天的烟了。这种呵欠连天的状态使他不能安心地去处理油坊的事务,他准备抽完最后一次然后投入到振兴家业的宏伟计划中去。
之所以是“潜”进去的,是因为登相家的大门到时候就紧闭起来,陈良那杂种不会给任何人开门,除了登相。
登科刚刚翻过院墙,就发现二姨太蹑手蹑脚地四处张望,确定安全了,就闪进了陈良的房间。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从登科嘴角掠过。

登相最终看见了那只鸟,它并不大,灰翅,看上去极其普通。它在槐树上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朝对面的山上飞。
它好像只在早晨叫几声,到了晚上便像哑了一样。
白天,在繁忙的茶庄里,登相运筹帷幄,所有的人都看他的脸色办事。但晚上回到家里,他什么也不说。跟谁说呢。
每当登相想和二姨太说说话时,她都假装睡着了,或者应付差事,把他的话当摇篮曲。还有,二姨太在床上仿佛置身事外,在登相忙碌不停的身体下,悠闲地翻着《西厢》。登相对于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已经绝望了。二姨太的服从是表面的,登相能看得出来她骨子里对他的反抗——这也不怨登相,年龄上的差距他自己也改变不了。
这种绝望最终转化为仇恨。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有人把二姨太和陈良的苟且之事告诉登相时,他还只是有点愠怒。后来,他认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当他知道了二姨太准备偷走三彩马时,愠怒便转化为咬牙切齿的恨了。登相甚至可以接受二姨太身体上的背叛,但绝对不允许她再背叛一个家族:把三彩马交给登科,迟早会换作鸦片烟。
但是二姨太和陈良迟迟没有行动。登相和家丁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居然打起了呵欠。这时候,陈良的小屋的门开了。陈良探头探脑地躲到槐树下,学了两声“杨贵六”;紧接着,二姨太也出来了,背着两个包裹。
那天晚上,月光作为一种最冷漠最直接的观察者,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中留下了一些古奥难懂的文字。
私奔的计划没有成功。登科的三彩马也没有得到。当在月亮下这些故事的主角们走到命运的终点时,他们的心反而出奇的平静。二姨太用近乎局外人的口气形容了陈良如何如何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威逼了她,勾引了她,而陈良都一一承认。二姨太走到陈良的面前,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鲜血漫出了二姨太的唇齿,她“呸”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血不配在我的身体里,我要把它吐掉。
只有登科一人两股战战,他被两个家丁绑着,低着头,一声不吭。登相取出唐三彩,在他的面前摇晃几下,便使劲地把它砸在登科的头上。一阵丁丁当当的破碎声后,登科头上的血渗了下来,在他惊恐的脸上纵横着,月光附在他的脸上,像极了唐三彩的颜色。
二姨太最终被太太带走了,她好像再也没有出过房间,甚至陈良被沉入淠河的那天也没有去看看,据说那天很壮观,七里八乡去了很多人。滴酒不沾的陈良仰起头就喝了三大碗酒,喝完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奔涌的淠河。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波纹一圈圈地散去。



这条山路对贤志来说,已经趋于陌生。他记得小时候常顺着它满山满凹地跑,采野樱桃或者摘红通通的山柿。但一晃多年过去了,这些山路荒芜了很多,时时有野兔从面前窜过。
贤志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野兔,在五月的大山中跳跃着,匆匆赶路。他已经觉得自己是这群山的一部分了。
贤志哥,你看那山!
贤志顺着贤雨小手指去的地方看,原来是山涧边的一棵大油茶树,挂满了油茶桃,像一笼刚出锅的馒头一样,在山风中摇摇晃晃。
对于贤雨,这个二娘生的小弟弟,贤志总是很喜欢,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刚生下来就没了娘?贤志不由地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痕。
二娘死的时候,贤志十岁,贤雨刚刚满月。二娘是上吊死的。贤志那天在门口的小河沟里翻螃蟹,忽然家里传来了乱哄哄的声音,他赶紧往家里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他挤进人群中,看见二娘半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脖子上青肿的勒痕很显目,像一条乌青的蛇环绕在上面。贤雨当时正在睡觉,被人吵醒了,就拼命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让贤志的鼻子也酸酸的,于是贤志也跟着哭了起来。贤志抱起贤雨,哄着他,贤雨哭着哭着累了,就在贤志的怀抱里睡着了。
贤志手臂上的伤疤是有一次他带贤雨上山采野果子时摔的。那棵油茶树长在山涧边,贤志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把油茶桃摘下来扔给小贤雨。拨开树叶后,贤志发现一截很细的树枝上结了几个很大的油茶桃。他想贤雨一定很喜欢,就伸手去摘,但他的手显然不够长。于是他又往树桠的前端挪了挪,后来就摔到了山涧里。
贤志一边回忆一边加快速度。天就快亮了,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家,这是采茶的旺季,他生怕遇见赶早卖茶叶的熟人。对于这种工作,他定不能疏忽的,因为一个小失误就可能导致不可估量的后果发生。
他在朦胧的光线中摸索着,荆棘已经把他的手划破了。他忍着痛在树丛中的荒路爬行,经过迎水寺后面的乱葬岗子时,不禁有点胆寒。二娘就葬在这里——他无法忘记二十年前二娘死时的姿态:二娘脖子上蛇一样的勒印好像就在他的脚下四处爬行。
贤志的脊梁心一阵冰冷,他感觉后面有些什么声音,老是跟着它,但他不敢往后看。他不能喊出来,也不能用枪,因为任何不和谐的声音都有可能暴露目标,暴露他回家的目的。他只好飞快地跑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慌乱无措。
一根枯树枝挡了他一下,他便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索性躺着不动了。他竖起耳朵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声音,只有蚯蚓在泥土下低吟。
贤志跨过小溪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陈富贵的老婆正担着两个水桶到小河沟挑水。贤志躲闪不及,只好背过身去,装腔作势地练了两套洋操。
三少爷,起得早啊。
贤志“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他瞥见女人眼中异样的笑,心中不禁咯噔一沉。
贤志翻墙回到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蹲在槐树上的一只鸟拍打翅膀飞向了天空;槐花开了一层又一层,像雪花一样撒满了枝头。
微风吹过,有几枚槐花落了下来。贤志伸手去接,一枚小巧的槐花便停在他的掌心上。
贤志哥,我要吃槐花。
不能吃,吃多了要流鼻血的。
不,我就要吃。
……
贤志哥。
贤志转身一看,贤雨已经站在了院子里,手里捧着紫砂壶,正直直地看着他。
贤志哥,你起这么早,有事吗?
唔。没事。我练练洋操。

三哥最近的昼伏夜出贤雨早就发现了。有好几天晚上他都在窗户瞅见一个人影从槐树旁溜过,翻院墙走了;而大清早槐树上的斑鸠被惊飞后,他都能看见三哥翻进院子。有时三哥的衣服划破了,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知道钻了山。
贤雨皱起了眉头,他多天的担心已经变成了事实。但是,他暂时还无法解决这一个棘手的问题。琐屑的事务已经让年轻的贤雨生了好些根白头发,他渐渐摸清了三哥漂泊了十余年又突然返家的真正目的。茶庄里二十几个炒茶的伙计和三哥有着微妙的关系,但他又说不上这种微妙到底是指什么。
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他记起前一段时间三哥去茶庄后屋玩,拍着一个伙计的肩膀说:兄弟,只差一把火,这茶便成了。
对。众人拾柴火焰高啊。伙计说完便捡了枝粗壮的干柴扔进灶膛。

贤志恨自己的速度太慢,以致于被几个人发现了自己的反常——他们可能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份了——特别是贤雨突然在他身后出现,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衣衫褴褛也不多问,这足以说明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贤志划亮了一根火柴,把衣袋深处的一张小纸条抠出来,点燃。桌子上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他的心里焦躁不安,行动就在明天,这两天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贤雨进来了,拿着一封未封口的信。
贤志哥,你赶快帮我送封信给你姥娘家,现在就去。
现在?
对。
贤志接过信,发现信是空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就要来了,不过他并不担心这个,而是行动很有可能被暴露。
找个人送我去。贤志说。
和贤志说过话的那个茶庄伙计已经守在后门旁了。他开了门,把贤志引进一片栗树林。
贤志转身看了看,贤雨那张年轻的脸紧绷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被树叶挡住,再走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大房子也不见了,只有那棵大槐树还静穆地立在那里,一身白花,像披麻带孝的女人,让人心酸。
贤志对伙计说:你快去告诉组织,我被发现了,你们见机行事,最好提前行动!
那你……伙计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放心不下这个可敬可爱的城里来的“同志”,他听过贤志的讲课。贤志有句话很让他振奋:这个世界最终是大家的!“大家”当然也包括伙计自己。
没事,我有枪。贤志摸了摸腰间。
伙计便绕过一棵松树走了。
贤志小心翼翼地出了八担冲,准备顺着牯牛尖抄近道到姥娘家去避一避。姥娘家在大岭,一个很闭塞的大山凹子里。贤雨的空信封实际上指引了贤志,贤志对这个弟弟的充满了感激,感激他提醒自己快逃。
贤志刚下山,就被一群人包围了。陈富贵从人群中踱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陈三少爷,陈特派员,你这是到哪去啊?”
贤志想把枪摸出来,但两把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他看见远处有一头水牛,悠闲地啃田埂上的嫩茅草,一只白鹭蹲在水牛的背上,安静而和谐。
贤志哥,你看那鹭鸶!
它在啄蝇子吃呢。
陈贤志!
贤志的回忆就此被打断,他看见陈富贵换上了恶狠狠的脸色,汗珠从陈富贵肥硕的光头上滑落下来。
只要你说出江店街和独耳山赤匪的名单,老子保准放了你!陈富贵拿出匣子枪,把玩起来。
贤志看见一朵云从远处飘来,像极了一大片槐花在盛开。
操你……贤志握住刀刃,向脖子抹去。
他倒下的时候,感觉远处的云已经变得绯红。他艰难地微笑着,说:世界最终是大家的。

贤雨坐在藤椅上,看着天空渐渐变暗。槐花落满了院子,使院子一下子荒凉了很多。有一朵槐花飘在他的袖子上,贤雨便把它含在嘴里。一种苦涩的甜味渐渐使他的心平静了不少。他听见了很远处的枪声和呼喊声,知道这个世界马上就要改变了。
贤雨一动不动。倒是槐树上的斑鸠“咕”地叫了一声,又扑腾着翅膀向对面的山头上飞。它这一动,使树枝猛地颤了一下,随后,更多的槐花被抖落下来,像下了场纷纷扬扬的雪。



陈南江,校长让你去一趟。
南江放下课本,向校长室走去。五月的阳光像蜜蜂一样乱飞,操场旁的田野上油菜荚翻滚着绿中泛黄的浪。南江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孩子,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这里也是大片的油菜田,南江和小伙伴们经常钻进去捉迷藏。南江总是钻进油菜的深处,很长时间了都不动一下。每次他都玩到天黑了才回去,叔对他很好,从来都不骂他。
校长,您找我有事?
办公桌旁边的胖乎乎的戴着眼睛的就是校长,他掐灭手中的香烟,叫南江坐下来谈。
南江,你是江店小学的骨干教师,我曾提议让你当教导主任,但革委会不同意,叫你先处理好个人问题。有些界限是要划清的。
校长,您是指?
校长又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你叔。你叔是财主出身,土豪劣绅,封建残余,是革命的对象。他最近的行为很神秘,一定有什么阴谋。
南江想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闲着没事了在河边走动走动,有什么——阴谋?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革委会已经对他进行了监视,他们希望你能够配合,你马上去革委会吧,他们要找你了解情况。
南江是六岁时被叔接到老家的,父亲在闹革命时牺牲了,母亲也改了嫁。南江到老家后,叔把他当亲儿子待。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叔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劣绅,叔从不发脾气,只是喜欢一个人在槐花下站着,一站半天。
“江家店革命委员会”的大红牌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革委会的办公室就是原来陈家的茶庄。茶庄早些年就败落了,一直空着。
南江一走进革委会大门,就发现有很多人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一副巨大的领袖像供在内堂,院子墙上有一排红色的大字: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南江的腿有些发软,他好像也成了牛鬼蛇神的一部分,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用威厉的眼光等着他坦白从宽。南江的汗涔涔而下。
陈南江。革委会主任走了出来,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由于睡眠不足劳累过度造成的,他的语气低沉犀利,像匕首,把人的反革命思想挖出来。
你是个好同志,和你父亲陈贤志同志一样。但是,我害怕你的思想长期地被你叔利诱,变得失去了方向。要知道,你等于认贼作父!
不,我叔是好人!
好人?他一天到晚溜来溜去的,并且在老槐树下一站几个小时,他这是在打反攻的算盘!
南江哑口无言了,只好听着革委会主任老俞的训导:
过几天,我们就会召开批斗会把这个封建恶棍揪出来,让江店的人民看见他丑恶的嘴脸!你如果表现得好,我们可以考虑你当教导主任的事;如果你不服从政府,你可想清楚了,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人,可也不会放过一个同情落水狗的,思想不坚定的异化分子!
俞主任一拍桌子,把南江拍得矮了一大截。接着,俞主任又换上了一副异样的表情,压低了嗓音对南江说,你知道吗?他根本不是你叔,而是你二奶奶和下人的杂种!杂种!
南江从革委会出来后,走路有点力不从心。广播传来了洪亮的声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南江走过油菜地,差点在田埂上摔了几跤。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才回到家里。槐树很高,高过村里的每个人,高过房屋和随风飘扬的炊烟。
推开院子门,叔还站在槐树下,手里捧着个乌黑的紫砂壶。他看见南江回来了,就把壶递给南江。叫南江给他加点水。
南江走进房里,拿起暖瓶往壶里倒。壶里弥漫着槐花的香味,他嗅着嗅着,就回到了小时候。
有一次,他爬上槐树摘槐花吃。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把胳膊弄脱臼了。是叔一口气把他背到江店街的。然后叔又亲自抓药、熬药。他不能出去玩,叔就讲故事给他听,还带他去听小戏。
将的将的将将的!将!
一个书生挑着两个水桶上来了,他一走一停,很卖力的样子,他抖了抖袖子,唱了起来:
学生呃姓孙名自高呃耶,家贫呃有老呃母耶亲呃
天遇呃大旱耶禾不长耶,我就是呃卖水的人耶呃
将的将的将将的!将!
南江的手停下来时,水已经漫了一地。

贤雨明显地感觉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这并不重要,他觉得这些日子回忆回忆以前的事,倒也很惬意。他特别喜欢这一棵比自己还要老的槐树,一到暮春,它都会开满了白绒绒的花,像披着婚纱的新娘。
五月是茶最旺香的时候,采茶姑娘的歌声,“杨贵六”的叫声,还有“茶春好过”(即布谷),这些美妙的音乐伴着贤雨,贤雨很满足。他感觉自己这一生已经够了——自从贤志死后,他干什么都不提劲,茶庄关门了,田地也经过几番变动,现在几乎没有了。他只想把南江拉扯大,让他成家立业。这个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但现在有些事情有点不对劲,贤雨能感觉得到。老是有人注意着他。昨天南江的小女儿花花从中学回来,眼睛都哭肿了,原因就是学校不给她当红卫兵。南江问为什么不给当,她看了一眼贤雨就哭着冲进了屋子。
“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万岁!”
“打倒一切敌对分子!”
邻村的批斗已经开始了,周家已经有人戴高帽子游了街,周家的女儿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示众,下面的人高呼:把反革命恶狼的羊皮扒下来!
贤雨发现了南江的魂不守舍。南江是自己带大的,这是个重感情又有点懦弱的孩子。和他的父亲不一样,南江少了一些男人的沉稳,但贤雨喜欢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贤雨一生都活在内疚之中,他没有保住三哥的命,他活着就是为了赎罪。如今罪没有赎完,反而给南江带来了为难。
贤雨摸了摸粗糙的槐树,一些槐花在树根堆积着,他听说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过自己不是登相公的亲儿子,母亲其实早就死了,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生下他。而当自己呱呱坠地后,母亲的尘缘就了了。她的自杀没什么值得悲伤的。
而自己其实也早就死了,从贤志死的那天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别人对他都不好,有人骂他是杂种,只有贤志哥护着他,带他玩,给他采果子捉蚂蚱。但他死了,由于自己的无能死了。
贤雨在树根坐了下来,月亮渐渐升起了,像个明亮的镜子。槐花在夜色中落下,四周安静极了,那些房子和树木都静静睡去。

第二天早晨,南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急忙穿着衣服去开门。俞主任带着一大群红卫兵冲了近来,推开南江,要把陈贤雨带走。
“决不能让这只封建老狐狸溜了!”俞主任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们哄进院子,像一群觅食的野猪,一个红卫兵的尖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槐树。
贤雨耷拉着脑袋挂在老槐树上,像一件伟大而尊贵的艺术品,让人静穆。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厚厚一层的槐花,安详而洁白。

很多天后,南江回忆起年轻时和叔的一次对话:
叔,人为什么要活着。
人活着,就是为了来这个世上受苦的。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块或几块石头。
那怎么才能解脱。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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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条评论

满脸茫然 2011-12-31 15:33:00
写的不错,楼主文笔很好哈哈
看到一毛钱,还用痛苦么?直接丢给旁边乞讨的哥们,让他郁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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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歌哥哥歌歌 2012-1-1 00:47:00
真是好文采啊,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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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小熊 2011-12-31 19:21:00
谢谢分享,真的很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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