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狂刀

八月傍晚，贺兰山山麓北部，危岫连绵，山势巃嵸，直捣入云，山隙陡峭处，乱石嵯峨，数百株青松错落生长，于巨石间伸出。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才见衰草拂胸，山鬓烟黄，寒鸦阵阵。山麓入口，两匹黄骝马并辔而行，左侧的瘦削中年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形清遒，神色柔和，胡须蓬蓬松松如山间杂草一般，一件青布长袍早磨得褪成了灰白色。右侧小马矮了足足一头有余，骑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从容貌衣着看，正是那中年之子，只见他右手轻抚马头鬃毛，小嘴里自哼着曲儿：“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山路突然窄陡难行，但见两人放慢马速，尽量行得稳一点，只听得风吹长草及悠缓的马蹄声，一忽儿小男孩指着山腰石壁上的岩画问道：“爹爹，这石壁这般高陡，古人怎能爬上去画这些图画？”中年男子两臂轻展，将小男孩抱在身前与自己同乘，小黄马自尾后随行，男子道：“聪儿你看，这图画字迹斑驳，造型粗狂浑厚，石粉脱落殆尽，距今何止千百年，书上记载，这些石画是春秋至西夏年间，鲜卑族和突厥族所凿刻，爹爹与母亲隐居山林已有二十余载，几十年来，每日大小石头滚落下山，不论昼夜，从未止息，这凿画的巨石千百年前定是位于这山顶的，那时的牧人还能从另一侧爬上去刻下这画，不知过了几百年，大风日夜卷袭，大石下坠，却生生卡在这山腰之上了，就成了现在看到的这番模样。”小男孩扬起脑瓜子凝望出神，若有所思地含颐不语，斜斜地夕阳映在红彤彤的脸蛋上，忽的又道：“也不知刻了这满山的马儿羊儿小鹿有甚么用处”？中年男子嘴角微扬，显然对孩儿自小即勤思好学颇为满意，正待回答，孩儿又道：“爹爹，那株花好美，要是采给母亲，她定然欢喜。”其时已值仲秋，西域早寒，本该万物枯零，花草凋尽，竟能见山崖红花怒放，着实难得之极，男子眉宇间也颇显惊喜之色，但见最后一道残阳之下，一朵娇嫩粉艳的奇花在三丈高的石崖峭壁上独放，问道：“聪儿可想要”？小男孩欢呼道：“想要，想要”。不料中年男子道：“待聪儿亲手为母亲摘下，好与不好？”小男孩举目望去，为难道：“聪儿自个儿爬不上去，爹爹，咱们还像上次那样吧。”中年男子不再言语，舒臂环抱男孩，不待下马，右足于马镫上微微一点，竟如平地跃起一般，径往巨石奔去，而黄马恍若全无知觉一般，身子半点也不晃动，仅此一跃，足见中年男子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却见巨石悬于半空，因长年风雨冲蚀，光滑如刀劈一般，并无可援凸起，善轻功之人，若脚下借力，可乘一起一落之势，腿上运劲，双臂攀抓，待爬得半许，再趁势反弹，提气上行，但此石壁悬于半空，实无借力之处，中年男子右手吃重，抱着男孩，仅凭一手，绝难上登。只见中年男子青衣微摆，袖口生风，将男孩向上抛起，双足忽的使劲，揉身朝石壁飞近，未及身触巨石，右足斜扣，如灵蛇般直向上探出丈余，左手食指中指成剑，直往石壁削下，石片登时应掌四下飞溅，显出一块凹槽，男子瞬息间已借势踏住，右臂轻展，截住男孩，未等孩儿回头，男子又是一抛，如法炮制，身子倏地飞起，一个起势，已将聪儿稳稳托在巨石顶上。
男孩不惊不惧，仿若无事，显是平日贪玩常要父亲这般玩耍，而男子对儿宠爱无有复加，孩子凡有要求，不管有理无理，无不答应。待男孩采下红花，正欲下来，男子突见前方山坳拐角处白烟滚滚，火光冲天，显是着了大火。哪等思索，中年男子抱起儿子，双腿微并，直直从巨石上飘落下来，未及触地，左手猛拉马缰，借力翻身上马，脚上一紧，黄马已疾驰如飞。   
未及一盏茶功夫，黄马已奔至火光处，原来是一间茅草屋起了火。男子急忙勒马，未待马停，身已飞出，直窜入浓烟大火中，留下孩儿独自骑在马上。但火势凶猛，黑烟滚滚，哪能近身入屋，只听得噼里啪啦，四下皆是柴草燃烧之声，男子几次欲抢身奔入，都被火势逼回，身上青布衣却已烧烂，头顶一头粗黑浓密的头发也被烈火烤卷焚毁，一瞬间竟已面目全非。微风袭来，大火愈燃愈盛，但见中年男子满目血丝，面目极为可怖，大喝一声，又起身闯入火丛中，其时正值秋燥时节，草木衣布均一触即燃，男子此般投身入火，无异于浇油自焚。

两匹黄骝马立于火光近处，小黄马熟识道路，已独自寻道回家，小男孩呼吸急促，呆坐马上忘了下马，却又差点摔下马来，显是受惊吓过度，只望着中年男子投身入火处，盼着爹爹身影再现。但火势过猛，纵然倏忽间也必致烧伤，男子已消失在烈火中一刻钟有余，即便凭仗卓绝身手，也难眠一死。
天色渐晚，火光更盛，黑烟中忽的一声嗖响，掷出一物，来势甚缓，恰好落在马蹄之下，小男孩一怔，随即翻身下马，拾将起来，正是母亲平日珍爱的贴身之物，继而听得一声破空长嘶，真不知是人是鬼，却见一团黑物自火堆中翻滚而出，冲到大火数尺在外便岿然不动了。
但见男孩大呼“爹爹”，一边朝那黑物疾跑过去，大滴眼泪已自面颊纷纷落下，到此时，男孩才终于有勇气哭出来，似于突变全然不顾，只跪在黑物一旁，纵声大哭，此时，黑暗中闪出两个身影，已慢慢向小孩逼近，但孩儿毕竟年幼，今晚遭此大劫，早吓得蒙了，竟全未在意。
黑影一晃，离小男孩仅有丈余，火光中看得分明，土墩旁站着一高一瘦两人，面容古怪之极，高者看似已年过花甲，颈脖却甚是肥嫩，满脸刀疤，纵横杂错，左臂被齐肩砍落，右手提一长柄大刀，身旁矮个面如油饼，好像铁锅扣出一般，似笑非笑，不住舔嘴抹舌，满脸油腻，肩扛一无把黑锅，两人就这一站，直如怪物无异，忽明忽暗的火光更是令人不寒而栗。这正是兴州七煞的李岳裘和林中槐，刀疤脸李岳裘人送绰号鬼面煞，兴州七煞中排名第五，轻功自居天下第二，武功却是平平，不淫少女，却尤好少妇，但见有几分姿色的少妇，便出手强抢之，最为江湖中人耻恨，是以武林中无论正邪均见则欲诛之，李岳裘武艺不济，几年来几历生死，脸上自被砍得面目全非，只因轻功独步江湖，每每被追截堵杀，都能险中求生，凭仗自己轻功，避过一死。油饼脸林中槐人称铁锅煞，又叫油面侠，兴州七煞中排名第六，因好烹煮而常自背个黑锅，并自悟出铁锅十三拳法，一个铁锅使得轻动灵便，虎虎生风。
兴州七煞杀人如麻，一向独来独往，今五煞六煞齐到，中年男子全家三口恐难免均要丧命于此，鬼面煞李岳裘提刀不前，左右打量孩儿身边那团黑物，微颤声道：“老七，你前去探探虚实”，音调怪异，就如鼠嘶，显是颇为惧怕，铁锅煞林中槐远武功在李岳裘之上，素来不服自己屈居于鬼面煞之后，冷笑道：“江湖皆知，鬼面煞轻功了得，否则这脸也不会被砍得破破烂烂了，还是你去，若遇危难，夹着尾巴也好逃得快人一步”。李岳裘自来好色，于面容本就极为看重，闻此不禁大怒，“哼”一声，钢刀已自左挥出，但自知拳脚与铁锅煞相差倍徙，这一劈出手狠辣，已尽全力，接着飞身而起，右足接连三踢，直指对方面门，均是杀招，林中槐不料鬼面煞突然出手，右足疾出，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长刀，单手由掌变爪，呼呼三闪，就要挺锅挡驾，但鬼面煞出手太快，并无半分预兆，林中槐虽避过单刀，却难躲迅捷猛辣的三踢，眼见脚影虚晃，一股劲道自右疾袭而来，忙中身子一斜，左手撑地，未及鬼面煞收劲，一个扫堂腿直扫对手下盘，手沉脚起，快速无伦，林中槐擅铁锅十三拳法，手上功夫自然了得，但情急之中，也只能以腿抵挡，这一招以退为进，果然高妙，局势旋即扭转，鬼面煞眼见腿到，却并不急，他自负轻功了得，单刀疾收，仰天一扭，双足轻点，纵身向上飞起，却哪知铁锅煞早料有此一招，腿未扫老，双手发力，竟如皮球般弹射起来，跃起之际，已将背后铁锅抄在手中，一挺一收，锅子如箭般向前挥出。鬼面煞眼见一击不成，一逃又不成，当下焦躁起来，施展开空灵腿，却是抢到铁锅煞身边，似欲奋死一拼，眼见欺近，铁锅煞不禁暗暗心惊，忙将锅沿掷出，铁锅竟缓缓悠悠旋转起来，眼见就到鬼面煞脑门，铁锅内含劲道，看似摇晃不定，实则如斧头般粗粝，直劈过来，眼见就要将鬼面煞脑门削成两半，脑浆迸裂，鬼面煞脚下不乱，左脚下沉，疾向后疾退走，只听呼呼数声，已闪在一旁，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叫道：“老七铁锅果然了得，十三拳法还未施展，竟有这般威力，鬼面煞甘愿拜服”。林中槐正拟飞身射出，见鬼面煞已退至一旁，想到今日还有大事未决，一个斜刺跳跃，已将铁锅稳稳接住，倏地放于后背。
鬼面煞接着道：“你我二人今受命而来，非为切磋武艺，莫让敌人捡了方便溜走了，还是先办正事要紧”。铁锅煞不屑道：“纵是比斗，谅你也非我敌手，若不冲着明月教脸面上，我堂堂黑面侠怎屑与你同流合污。”说罢哼一声，兀自站着，右手并不离铁锅，眼珠子时刻盯梢着小男孩身旁那团黑物，显是心存畏惧。鬼面煞并不生气，反微微一笑，说道：“老七武功卓绝，武林中尽人皆知，胆识更是无人可比，咱还是先探清了对手死活，到时再煮酒论武，岂不妙哉？别自家人动刀动拳，伤了和气”。刚一场打斗，明是鬼面煞挑起，现却将不是归责于林中槐，显是要让他这口“黑锅”背得更名副其实。“任你如何激我也是无用，北漠狂刀一柄青龙大刀纵横大漠十余载，无人能敌，如今退隐江湖已愈二十载，更定今非昔比，我纵有天大胆识，亦非敢如此托大。”话虽如是，铁锅煞腿下竟不听使唤，向那黑物跨出半步。鬼面煞素知老七锅底厚脸皮薄，最是禁不住激，便又笑道：“老七所言极是，但北漠狂刀救妻投入火海，现生死未可知，是生便罢了，若是已死，堂堂黑面侠岂不要遭江湖嗤笑，竟会怕一个烤熟烧焦的北漠狂刀”，说罢哈哈一笑，笑声中却微微颤抖，鬼面煞内力疏微，又好女色，想是以内力强控惧怕不力所致。铁锅煞果然难以按捺，一声轻啸，右足已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