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父亲当年指给我的那些书，都还是值得一看的。
　　父亲是个典型的无为诗人，他在网络上的文集，他给我写的信函，包括他在杂志上发表的第一个作品统统是诗。旁人从这个角度上看我生为人子捉笔从文不是什么意外，而事实上确是有些出入的。
　　我生性好动，坐不住，母亲笑骂我是腚上生着倒刺。毛毛躁躁的性格在儿时每每被长辈们训斥，而这些斥责却仿佛愈加增厚了我的脸皮，最后竟习以为常，面对呵斥也能嬉皮笑脸。随后父亲对我的教育变成无为而治，每当对我无奈时便叹口气，摆摆手道，自个去瞎摸吧！可是无论父亲怎样改变自己的教子方式，儿时的秉性终究没能随之一同改去。
　　父亲总是喜欢执着我的手讲述他的道理，直到讲至最后变成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开始时我还能耐下心去聆听，后来则变成左耳进右耳出；这些道理随着我的成长和父亲的屡屡诉说变得耳熟能详，不愿意再去翻覆琢磨，而父亲诚恳的语气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记得。再后来我又长大了一点，还是不很听父亲的话，父亲便也不再多说，只不过在我做错事时为我评评理，有时候还听得进我一言半语的反驳，在这点上我认为父亲是异于其他父辈的。平日里若是闯了祸，母亲不会太过问原由，只是捏着我的耳朵，狠狠括上几个脑勺，再轻点也是一顿批判式的斥骂，父亲则很少骂我，甚至有几次还和我同仇敌忾，共同批判对方一番，不过批判归批判，道理还是要再讲一遍的。
　　小时候我不但好动，生性也很执拗，直到现在也是这般。记得十一二岁那年，家里的地板上不知谁泼了摊水，父亲走过时险些滑倒；当时弟弟在客厅里看动画片一直没有到主厅里来，而其间恰巧只有我出来过一次，做什么倒不记得了，只是后来父亲很生气得问我俩，是谁泼洒的水，弟弟说不是他，父亲则认定是我做的，我自然也不愿意承认，父亲却认定了是我做的，我很委屈，但是还是不承认。再后来，再后来父亲有没有打我也不大能记得了，只是肯定少不了说词，无非就是那些关于诚实的事例。还有一次是我更小一点的时候，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单位分配的二室一厅的平房里，那次是因为电视机上的摁钮被扳掉了，父亲那次根本没有询问，直接认定是我做的，我欲辩驳，父亲则仿佛已经对这种小事漠不关心，抛出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谚语。我仍然感到委屈，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小事，在幼小的我却是莫大的事情。这些事到后来演变为我对我所做的是对是错不再辩驳，同时对父亲的评判也不再总是持听从奉为真理的态度。
　　父亲只有一次是大发雷霆的，那是我高三那年，与恋爱中的女孩因为分手的缘故而僵持不下，她因为学业选择分手，我则因为爱情而选择坚持不松手的道路。那天因为看到她和另一个男生在饭店里谈笑，妒火顿生，跟那个男生打架，后来竟掏出了口袋里的匕首，那把匕首是我前排的同学的，我借来玩弄忘记了还给人家，结果果真坏了事。性格暴躁的我用匕首戳了那个男生胸部背部共计六刀，然后像无头的苍蝇般逃回了家。
　　父亲听罢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地诉说完事情的经过结果后勃然大怒，用皮带劈头盖脸地狠狠抽了我几下子，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真正地挨父亲的打。然后父亲拉着我的手去医院看那个男生，他面色苍白，慌乱中的六刀几乎夺去他的生命，他的父母看到父亲和我却没有多说什么，父亲打了我几个耳光，让我向他的父母赔礼道歉，当时我并不感觉到很疼，只是觉得脸上烫，像火烧似的。随后他牵着我走出医院，路上一直捏搓着我的手，我眼睛里含着泪花，父亲看了我几眼，问我疼不疼，我漠然地摇摇头，他便没有再多说，一直低着头往前头走，好象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而是因为心疼他的模样。
　　父亲的为人之道跟对我说的那些道理表现得出奇一致，至今我都挑不出任何他在言行上的过失，但是这可能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的缘故。他在少年时是同学朋友中的佼佼者，人到中年也并不示弱，平常走路，甚至照相时也总是微微昂起脑袋。每当与他为一件事争论时，他无比要强的性格便凸现了出来，无论我如何用自以为正确的道理来反驳他，他总是喜欢反复演说自己的道理，末了都要反问我一句，谁谁谁的诗知道怎么念么？哪个成语知道什么意思么？我总是认为他有岔开话题的嫌疑，但却无力指出，他在古典诗词的研究比我深厚数倍，我若回答不出自然是理亏，不能再去反驳。若是答得出，他的计谋便得了逞，顺着我的回答踢走前面的隔阂又开始了新一番的话题。时至今日他为自己开脱的音调和容貌仍在我脑海里穿梭停顿，他狡黠的眼神，他抽烟的手姿，他坐在马桶上读书的模样，这些总是鲜活着的，仍然不失气氛的。
　　初春的时候父亲总是喜欢叫上我和弟弟到田野里挖野菜，此时田野里草芥丛生，昆虫却并不多，父亲时不时帮我们指出白蒿和臭蒿的区别，兴致高昂的时候便会带我们爬到山顶，挖一编织袋的土壤，拿回家养花。父亲说这是最肥沃的腐殖土，养花正好。我们把挖来的一篮子野菜拿回家去，母亲将它们蒸熟，就变成父亲极喜好的美味，我和弟弟也吃，不过这种时候现在并不多见了，更多的时候父亲并无暇带着我们出去野外，而我和弟弟开是去远方求学则是另一个原因。闲暇时分想起父亲低着头寻找荠菜，父亲蹲在田野里观看昆虫，父亲背着的手里捉着半把草枝的模样，也许这些我都再也见不到了；而那片田野，我也经久不去了，今年冬天又去了一次，那里修起了一条水泥马路，发展出了一片小小的夜市。霎那间我以为，是因为我们不再常常去看望田野，田野害怕了寂寞，才唤来了我所看到的这些。
　　父亲喜欢喝茶，在他眼里饮茶是一门学问。我也跟随他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不过我更喜欢喝凉茶，拿一陶质茶壶，放上几枚铁观音，用冷水泡之，经久味道也不会减淡。父亲则喜欢泡热茶，用滚烫的开水冲开绿茶的嫩叶，暖暖的嘬上一口，仿佛尝到了人间的美味。隔夜茶是万万喝不得的，喜好节俭的母亲每次都不舍得冲新茶叶，父亲总会因此而责怪她，父亲说是不是隔夜茶他一喝便知。而在我尝试喝过一次隔夜茶后，却发现味道都还是一样的，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关于隔夜的茶叶中含微量致癌成分，才猜得到半分父亲不喝隔夜茶的理由。
　　那时的我相当调皮，不服老师的管束，也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只言片语。我曾在翻看父亲床头的相册时看到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与他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的外貌极其相似，而性格却不同，父亲的眼神总是不愠不火的，仿佛任何祸事都不会放在眼中，这点我并不像他。我总是轻易地不断地惹祸，犯各种各样的错误，父亲教训过我，也因为我的委屈而安慰过我。可是我还是和他在关于那个我所初恋的女孩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认为我爱她，我就应该追求，就应该握住她的手。父亲则认为既然女孩并不喜欢你，你这样却又何苦。后来我一再坚持，而父亲却一改常态，不与我辩驳，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坚信我对感情的忠贞和专心一致可以得到回报，而父亲只是撇了我一眼，继续抽烟。
　　现在我理解我所付出的所有感情都是年少轻狂，但是却永远不能理解我的父亲。他永远站在儿子的上方，对我说出一些众所周知的道理，却每每不能改变我。这不是他的悲哀，而是我的不孝。我总是在辩解，总是在和父亲争执，我并不喜欢这样可是却一而再的去反复试图证明父亲的错误。父亲是我幼年时代的图腾，却是我少年和青年时代要反抗的重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矛盾不前的性格注定了我在这个方向必然的不孝。我呵，是不孝顺的儿子。
　　再后来初恋的那个女孩在我的记忆中也淡漠了起来，那些年少的誓言都泯灭不见，父亲的语气再次轻而易举得走进了我的脑海，那么缓慢的，眼睛看着脚下的道路，不再高昂。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和蔼可亲，有时候他做什么事也会喊上我帮忙，更加明显的是他再也不训斥我了，再也不跟我争论学问上的孰是孰非了。
　　我知道，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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