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礼

深夜十二点，林山子才敲响自己家的大门。这屋子是父亲留下的，几十年的风干虫蛀，两扇门板的木头已风干变形，虽是轻轻的拍了下，却摇摇欲倒。反而是平时用来当门环的两段铁链子，经人手油汗浸润，年代愈久愈发精实，被震动的门板一带连，叮当作响，在静寂的夜幕中显得尤为清脆。

山子媳妇被铁链声惊醒。她不顾早春料峭寒意，衣服都不多披件就从床上跳下去开门。床离大门只有五六步远，她这样急，是怕吵醒隔壁的儿子。说是隔壁，并不正确，“壁”不是墙，是整匹蓝粗棉布做成的帘子，它把不到三十平方的屋子分成两间，儿子睡在里面，山子夫妻以及炉灶、饭桌、日前用品锅碗瓢盆等挤在外间。儿子五岁时，山子花三十元买这匹布，到现在有四个年头了，都叫布帘子后面“隔壁”，早习惯了。

她把山子让进来，又在帘子上的一个小洞往里瞄了瞄。还好，儿子没被吵醒，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儿子睡得很香，睡姿没变。这个小洞是山子媳妇狠心拿剪子剪出来的。想想都心疼，好好的一匹布，本打算以后另外建了房子，不当帘子了用来缝个被套，现在被戳了个窟窿，只能做成衣服。但是不剪也不成，儿子渐渐长大，夫妻俩的那点事总不能让他知道，这个小孔就是两口子一旦来了兴致查看儿子睡了没用的。

不过山子媳妇现在却不是来了兴致，她此时心正乱。

“有吗？”她急切地问山子。

“有，不过只有两千。”山子的语气充满失落。

“怎么才两千，不是说五千吗？医生说儿子的腿伤至少也要三千才够。”

山子不再作声，进到里屋，掀开被子验看儿子的腿。昨天还不怎么样，现在却肿得如打了气，又红又亮，弄不好恐怕还真如邻村赤脚医生说的，是骨折。山子刚碰到儿子的腿，儿子猛一哆嗦，哼哼出声。没醒，看来晚饭吃的两毛钱一片的止痛药有效，不仅止痛，还有安眠功效。山子叹了口气，又帮儿子把被子盖好，轻轻退出。

媳妇无意识地一遍遍数着刚拿到的两千块，山子则坐在一边拔自己两天没刮的胡须。不知过了多久，村西头几户人家的公鸡打鸣声传来。山子推开窗户，寒风吹得他嘴边生疼，摸了下，有种沙沙的感觉，是拔胡须带出来的血珠，风干了结在脸上，手碰到纷纷往下掉。不过，天还没亮。

山子擦擦脸，下定了主意。他翻出张红纸递给媳妇：“娟子，先送礼。”

“那儿子的伤怎么办？都那样了。”媳妇哭出声。

“儿子的治疗的钱我再想办法，送王奎富家的礼要紧，不然……。”

媳妇不再说话，接过红纸把两千块包好。她知道山子是对的。这个要王奎富，村里谁也不敢得罪。他仗着有钱有势，公然在村里毁林炸山取矿，闹得整个村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又雇了一群地痞流氓充当打手，专门对付村名，谁稍有不满言辞就打人推房子，弄得村里怨声载道。前几个月，村南苏家两兄弟就因为多说了几句话差点被打死，刚好路过的山子只是说了句：“没事就少惹人家嘛”。本来他是出于好意，想提醒苏家兄弟以后要懂得自保，可惜话语有点含糊，被义愤填膺的乡亲们误解成是王奎富派来警告大家的，纷纷指责他没骨气，为虎作伥，连村里的小孩看到他都要朝他吐几口口水，骂他贱骨头。

王奎富二儿子今天结婚，请帖一星期之前就送来。别人去不去不管，可山子一定得去。不然，已经得罪了大多数乡人，如果再得罪王奎富这边，那林家在这个村子就会被彻底孤立，没有立足之地。而且，送请帖的豁嘴刘不是说了嘛，王奎富对山子的印象不错，如果山子与他攀上关系，那苦日子很快就会结束。前天豁嘴刘特意过来告诉山子，全村一百多户人家七百多口人，王奎富只请七八个。

不过，去年媳妇砍柴掉落山涧，那次，山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媳妇的命是保住了，但山子不仅建房子的梦想破灭，连好不容易才批下来的宅地都卖掉了。接到王奎富的请帖，山子着实烦恼一阵，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儿子又摔伤了腿。

找乡亲想办法那是不可能了，现在大家好脸色都不给他，更别说借钱。山子只好求豁嘴刘帮忙，以溪边两亩田地作抵押，向隔壁回村一放贷的借款应急。本来说好是五千元，谁知那人却临时变卦，无论山子怎么低声下气也只愿意给两千，还得一个星期之内还。

“我们少送点不行嘛？”媳妇问。

看到媳妇难受的神情，山子安慰她：“别人都是送两千，我们送少了岂不是要被笑话。你不要担心，按习俗，王林不同姓，这礼人家一般都不会收，明天一准退回来。你去找找曾村的赤脚医生，让他明天来给儿子治疗。他收费便宜，千把块就够，我们还可剩些钱买点东西给儿子补补身子。”

山子出门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又转身回来，找了几只干净袋子揣兜里。他估摸，王奎富家这次的宴席肯定丰盛。媳妇在家照顾孩子辛苦，等下一定要瞅机会藏些带回来给她。

把红包给坐在门口登记的人，山子随人走进大厅。却发现大家都坐着干喝茶，没有想象中人声沸腾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大概过了两三小时，才有个人出来告诉大家，说是为满足儿子媳妇不要太铺张的要求，王奎富决定不设办酒席宴请大家，只在晚上摆几桌招呼特意从外地回来参加婚礼的亲戚，请大家各自回去。

山子捏着口袋里的袋子，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也好，不请客的话，随份子的钱还能更早些退回。”

第二天，曾村的赤脚医生来查看了儿子的伤势，确定是骨折。不过，他得先收一半医疗费。看山子实在拿不出来，他背起药箱就走，只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等有钱了再去找他。

“不是说随份子钱今天能退吗，怎么还不见人来？”媳妇问山子。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再等等。”

第三天早上，王奎富家还没人拿钱来退。中午时候，熬了一夜的山子准备休息会儿，头刚挨到枕头，似乎有敲门声响起。他一激灵跳下床，打开门发现根本是自己的错觉。他失望地重新躺下，快睡着时，又听到敲门声，虽然只有一声，但真真确确的是敲门声！他猛拉开，一把锄头顺势倒在地上，原来是靠在门边的锄头被风吹滑，撞到门板。山子睡意全无，干脆搬张凳子坐在门后，直到天黑了，还是不见有人来。

第七天，儿子的脚开始发紫溃烂时，山子终于打听清楚，那些随份子王奎富全收了，说是为了不白费大家的一片心意。在媳妇的哭骂中，一阵急促的叫门声响起，从窗户望出去，山子知道，自己的仅有的两亩田地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