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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小熊 2011-12-30 16:20:00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蟾宫曲.春情》(元.徐再思)
  1.婚夜求剑
  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整个斩梦楼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气氛中。
  “呀,怎么下起雨来!”站着的女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的,她颦了颦眉,脆生生地道,手里却往那坐着的女子发间插着珠花,一刻也没停下来。
  坐在铜镜前的那个女子一袭大红喜袍,五官不见得如何出众,然而眉宇间却有一种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在那明艳的新嫁娘妆扮下,如一颗红宝石的光芒在流转,说不出的动人。
  “下雨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拜堂!”那女子目光空洞地朝向窗外,若有所思考地喃喃道。
  楚慕纭,今年二十一岁,斩梦楼楼主楚云的女儿,今天正是她出阁的日子。
  斩梦楼原是江南的一个传奇,以铸剑成名。从百年起,斩梦楼历代楼主便是江湖上有名的铸剑师,据说是当年天下第一剑客萧韩的“离尘剑”,都是楚氏所铸。
  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传奇背后,响奏的都是凄凉的哀曲——当年权倾朝野的穆太师也是一个嗜武成狂的人物,只因楚氏为他所铸之剑居然断在萧韩的离尘剑下。太师自然是勃然大怒,楚氏满门皆受牵连,幸亏楚家交友广阔,各方面说情,又散尽家资,走通府衙,这才换得上下平安,只得了个流放川蜀的结果。
  楚氏斩梦楼经此重挫,后人却在蜀地锦官城重新兴旺起来,只是或归农、或经商,都不再承继祖业,涉足江湖。现在的楼主楚云就是在年轻时白手起家,投资茶叶生意,十年间风生水起,亦已成了锦官城中的首富。
  楚云唯一的女儿,便叫做楚慕纭,自也是被当做宝贝一样的放在手心呵护。无奈这楚慕纭却从小好武,自己将家里那些陈年的剑谱拳谱翻出来,整日介树上水里的折腾,又生得一张甜甜的嘴巴,常缠着那些到家中的江湖豪客传授得一两招,倒也让她胡乱学成了一身功夫。
  照理这样一个女子该当是天性泼辣的,但凡是见过楚慕纭的,无不惊讶:那是多么温文尔雅的一个女子,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所以从她满十六岁开始,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最多的还是武林人士,连远在京城的一些成名侠客也慕名前来。
  这些也因了另一件事,就是楚慕纭十一岁那年,按着那本发黄的《铸剑经》,铸出了一柄剑:相思。剑光清锐,如月明丽,有名的相剑大师无妄说,在他一生所见,没有一柄剑的锋芒可比相思。
  得相思,即得天下——天下群雄,无不争相追逐,想赢得美人名利同时归呢。
  所以,楚慕纭这场婚礼却是叫好多人伤了心、断了肠,了了痴想。
  “嫁给尉迟公子,小姐还不高兴么?”那小丫鬟瞧着楚慕纭的神情,诧异地问道。
  不错,嫁给尉迟哥哥呢,这不是自己从十岁那年起,便有的心愿么?楚慕纭云淡风轻地叹口气,望向窗外,厅堂里正传来喜气洋洋的唢呐声。
  “小姐是担心会有人窥贪相思剑,来抢么?”小丫鬟笑道,“怕是没有人有那么大胆子吧,莫说小姐就一身好功夫,就是咱们这位新姑爷,啧啧,‘折剑公子’尉迟风,这雅号说的是姑爷当初连赢九大成名剑客,累那些个剑客羞愧难当,自折配剑呢。”
  “死丫头,不害臊,还没拜堂,便‘姑爷’长、‘姑爷’短的,人家不知道的,还当了我是着急嫁人呢!”楚慕纭白了那丫鬟一眼,自己却是羞得满脸通红了。
  “嘻嘻,这不是快了嘛。”丫鬟将最后一支珠花插好,又挑过红头巾搭到楚慕纭头上,道:“小姐,你可别再动了,我这就去前厅看一下,吉时是否到了。”
  楚慕纭只听得“噔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也渐渐空落落起来。她掀开红头巾,站起身来,走到壁柜前,轻轻打开,一柄剑静默地躺在剑匣里,清光流泻。
  楚家的《铸剑经》上说,一柄铸造中的剑,无论是沾了贪,怨,痴念,都是落了下乘,剑只是剑,铸剑师需心若止水才能铸出上好的剑。
  这话果真是不错的,十一岁那年,楚慕纭将此剑命名为“相思”,心中就落下了痴念,从此再也铸不出一柄好剑来了。
  也罢,一生得铸一柄好剑,得遇一个良人,足矣。
  
  楚慕纭第一次见到尉迟风的那一天,刚刚过完十岁生日。
  阳春三月,梅英疏淡,冰澌溶泄,百花吐芳,禾苗浅唱。
  白衣的少年就那样站在明媚的春风里,对着楚慕纭微微笑。
  明明是鲜活亮丽的颜色,楚慕纭一阵眩晕,只觉得周遭的景物都迷离模糊起来了。
  “慕纭,先带这个尉迟哥哥去玩好吗?爹和这个伯伯有事要商量!”楚云摸摸女儿的头,又指指一旁的白衣少年。
  楚慕纭从小就是一个听话而聪明的孩子,她微微点头,上前去拉起尉迟风的手,那是一双柔软而修长的手,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肤。
  十五岁的尉迟风一边跟着楚慕纭走,一边频频回首看送自己来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微笑着摆摆手,尉迟风扬起嘴角笑了,便转过身去,再也没回头。
  楚慕纭默不做声的也回头看了看了,只看到那中年汉子,吐了一大口鲜血,倒在父亲的怀里,她慌忙回过头去,心跳得厉害——那个伯伯伤得很厉害的样子,怕是活不成了吧。
  侧过头,但见白衣少年眼中依稀有泪光,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楚慕纭不禁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加快了步伐。
  斩梦楼后花园里繁华似锦,缤纷灿烂,两个孩子坐在花丛里,看着蝴蝶在头顶飞来飞去。
  “我给你捉蝴蝶儿玩,好吗?”沉默许久,楚慕纭才仰起头,说出了她和尉迟风之间的第一句话。
  尉迟风望着天空的眼垂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殷切而关怀的神色,他回过头去抹掉泪水,道:“好啊!你捉得住么?”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温和的,而在眼底却透着一股倔强和坚强,还有一丝隐忍的哀伤。
  “小瞧我!”楚慕纭拔身而起,娇小的身子在空中几个起落,就俏生生地站在尉迟风面前,同时伸出两只握成小拳头的手,笑嘻嘻地道:“你说哪只手里有蝴蝶儿?”
  尉迟风怔怔地望着楚慕纭,半晌,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楚慕纭茫然地松开拳头,一只粉红色的蝴蝶自她右掌中急飞而出,有阳光洒在它薄翅上,闪出点点绚丽却苍凉的光芒……
  那是尉迟风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泣!
  
  喜娘扶着楚慕纭穿过喧腾的人群,在司仪的高声指引下,拜了天地和高堂。
  夫妻交拜的时候,楚慕纭低头看见了尉迟风的鞋,大红的颜色,分外刺目,一些东西便在心口汹涌澎湃。
  礼毕,楚慕纭被送回洞房,但见一对红烛高烧,照得满室朦胧,锦绣的被面,奢华的摆设,看来爹爹真是为这个婚礼大费心神呢。
  外面的欢声笑语、鞭炮的声音、劝酒的声音,还有楚云开心大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阵一阵传来,如同一把钢刺,扎痛楚慕纭的心。
  直折腾到夜深的时候,楚慕纭听见“吱呀——”的推门声,一阵酒气和熟悉的气息被风送得扑面而来。楚慕纭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决定,却还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又听一声“吱呀——”,门是当被闭和上了吧,楚慕纭紧紧地拽住衣角,不自觉地捏出汗水来。
  男子却并未上前,反而坐到了桌子边,自顾自地斟酒喝起来。红烛摇曳下,男子眉目如剑,气宇轩昂,只是眉头始终纠结着。
  楚慕纭心道,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想说出来么?她索性拨开了红头巾,几步跨上去,夺过男子手中的酒杯,道:“你还要喝酒么?不怕醉得一塌糊涂,没有力气离开斩梦楼?”
  男子微微一怔,面色闪过一丝尴尬,“慕纭,你说什么?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
  “是么?尉迟哥哥,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何重回呢,绝不是为了与我成婚啊。”楚慕纭蓦地笑了,笑容中却有些恍惚,她放下酒杯,从被子底下取出早准备好的相思剑,反手一刺,对准了尉迟风的胸口,剑光烛光一起摇晃,“自然也是为了这柄相思剑了。”
男子又是一怔,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我婚约是十年前便定下的,那时你还未铸相思剑呢,你既是把我当成和那些人一般……又何必要与我拜天地?”
  “不和你拜天地,怎么瞒得住爹爹呢,爹爹可是欢喜你得很,我不想叫爹爹伤心啊。”楚慕纭苦笑道。
  果不出所料,男子的手微微一震,“慕纭,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还是很感激你的,以你的功夫,若要直接抢了剑去,也是办得到了,可是你也不忍叫我爹爹失望吧。”楚慕纭仿佛游戏一般,猛地往斜里一刺,削下花烛,摊到剑身上,红烛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所以……才答应与我完婚的吧,自然你也是知道只有与我完婚才能得到相思剑的。”
  不等他开口,楚慕纭又微启朱唇,柔声道:“我娘生下我就过世了,没有兄弟姐妹,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只能去学许多的东西,来打发寂寞的时光,却也要在爹爹面前装出很快活地样子,可是他何尝不知道,只有与尉迟哥哥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是真心快活的。可是尉迟哥哥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将与一个小女孩的承诺约定当真呢?我一早也相信你是尉迟哥哥,因为你能说出我和他所有的小秘密,可是有一句话,你不知道罢,‘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男子听了这一席话,面色瞬间如灰,喃喃道:“原来那时,你就知道我不是尉迟风了!”他想起那日的情景——
  坐在后山的石壁上,蓝衫少女将脚垂下,悬空晃荡着,笑靥如花,喜滋滋地问坐在身旁的男子,“尉迟哥哥,你可记得当年你走之时,我说过要为你铸一把剑。”
  “不错,是那柄‘相思’吧,名字太女气了一些。”男子拥过蓝衫少女,侧头望了一眼万丈深渊,关切道:“往后坐些罢,小心掉下去。”
  蓝衫少女面色微微一变,道:“这名字也是你取的啊,你不记得了么?”
  “啊?”男子苦笑,无可奈何道:“时日太久了些,我一直记得的是你取的这名字。”
  “那总该记得这剑名由来的那句诗词吧!”蓝衫少女嘟着嘴,有些不依不扰。
  男子叹了一口气,道:“该是《红豆》了,那句‘此物最相思’,我是明白你的心意的。”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去。
  “怎么?”觉察到她的沉默,他有些奇怪地用手指拨起她的脸,一惊,但见她眼里包含泪水,却死死地咬住唇,不让它落下来。
  “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太大。”男子正不知道怎么办好,少女却突然说道,两人一前一后地下山去,竟终究是没了来时的亲密。
  
  “是啊,那日我就知道你绝不是尉迟哥哥了。”楚慕纭幽幽叹气,“折剑公子尉迟风,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赢得美人名剑归。人人都艳羡这段英雄美女的佳话,可谁又知道你并不是那个人呢?虽然你几乎和他一样优秀,长得也是有几分相似的!”
  男子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而朗声笑道:“不错,我的确不是尉迟风!”
  楚慕纭怔怔地看着他烛影摇红下英挺的眉目,倒是没想到他顷刻间便会这么坦率承认,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姑娘,在下也并非存心欺骗你,只是为情势所逼,需得借姑娘的相思剑一用。”男子站起身,对楚慕纭鞠了一躬,“原本在下是想直接与姑娘和楚楼主相借,只是当初一进楚家,姑娘父女就阴错阳差,将在下认做尉迟风……。”
  “你就将错就错……。”
  “我不是存心的,你们根本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而且楚楼主……我实在不忍心伤害他。”男子打断楚慕纭的话,又道:“我也并不想损害姑娘的名节。”
  “尉迟哥哥呢?”楚慕纭突然抓住男子的衣袖,道:“我知道你一定和尉迟哥哥关系密切,不然不会连我与他小时侯的事情都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也是我没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楚姑娘……。”男子轻轻拨下楚慕纭的手,望着面前红妆女子几欲泣零的神色,心中也不由伤感,道:“对不起,在下受人所托,不能相告,但求借相思剑一用,一个月后必定归还。”
  “是不是尉迟哥哥不让你说的?”楚慕纭猛然抬头逼视着男子,厉声道:“他还是不原谅我,他还是不原谅我,是不是?”
  “楚姑娘,你冷静一些。”男子倒退两步,手负在背后,捏成拳,“他已经原谅你了,只是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楚慕纭不说话,只低头抚摩相思剑,如同在抚摩自己的肌肤,轻柔而深情,良久,方才抬起头,将剑扬手扔出,扔到男子手上,道:“借你。”
  男子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剑,悚然动容,“你……。”
  “我知道是尉迟哥哥让你来的……我想,能与尉迟哥哥在一起的,总归不会是坏人,我借你一用又何妨。”楚慕纭背过身子去,道:“你快走吧,若是被我爹发现了,就不好了。”
  “谢谢!”男子嘴唇动了动,望向窗外,夜深人静,想来折腾了一天,楼中的人都已歇息了吧,于是又低声说了一句:“我的名字叫沈啸。”然而声音未落,男子已经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头也不回。
  
  2、雪山神宫
  夜色如墨泼,悠长的官道上,马蹄踏露香。
  沈啸已经换了一身白袍青衫,腰悬的相思剑,流泻出清光锐气。
  “尉迟风,你这个小子,不可以有事,一定要等我!”他不停地扬起鞭子抽在马臀上,向来冷淡从容的脸上也有了些许忧色。
  其实,三年前,折剑公子尉迟风就没在江湖上露过面了,只是这样一个江湖传说向来行踪莫测,除了他唯一的好朋友沈啸,又有谁会在意呢?
  雪山,流沙,大漠,深谷……沈啸几乎是踏遍了千山万水,才在巴蜀的四姑娘雪山里寻到了尉迟风的踪迹。
  久别重逢的知己,理当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眉目间依稀可见风霜的尉迟风却像有极大的隐衷,只跟沈啸说了两句话,便消失在茫茫的雪海中!
  “我找到她了!”
  “去锦官城斩梦楼,借相思剑。”
  沈啸反复思量着这两句话,只能确定一件事情:尉迟风遇到了麻烦,大麻烦!
  他自然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那个女人叫嫦雪,是尉迟风寻找了十年的女人。
  女人岂非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可是,一个叫楚慕纭的女人却等了尉迟风十年!想到这里,沈啸心里的火腾地窜起来,该死的尉迟风,你怎么能无视那样一个女子的情长意重?
  沈啸勒住马,隔着滚滚江水上朦胧的缭绕水雾,依稀能看见对面最远处的皑皑雪山了。过了江,再快马加鞭行个两三天,便可到四姑娘雪山脚下!
  沈啸极目远眺,浩瀚烟波边,正泊了一艘小小的乌蓬船,当下弃了马,足下一点,一掠上了小舟,稳稳地站住,对着坐在船边的老艄公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想渡江,可否劳烦老丈送一程?”
  老艄公沉沉地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撑船摇橹,船在暮色中破浪而行。
  小船驶出一丈于远,沈啸再次看了斗笠下露出隐隐斑白双鬓的老艄公一眼,突然闪电般地出手,抓向对方面门;那老艄公却似乎早有准备,侧身一避,右手疾速地搭上沈啸伸来的手腕。
  “呵,好功夫!”沈啸冷笑一声,就势反手一抓,扣住对方手上要穴,另一只手也不见他怎么出的,只觉得手影晃动间,已然掀去那老艄公压得很低的斗笠,一头乌黑的青丝在夜风中狂舞不止。
  那人见行迹败露,索性袖子一抹脸——一张脸明艳无双,眉宇间泛英气和灵秀,“早知道是瞒不过你的!”
  “楚姑娘!”沈啸认出来人,惊诧得合不拢嘴,猛然放开楚慕纭的手腕,倒退了两步,厉声道:“楚姑娘,你跟踪我?”
  “是啊!”楚慕纭满不在乎地一口承认,慢慢地凑到沈啸跟前,诡秘地一笑:“从你出门,我就跟着你啦,见你走的那条路,便知道你要来渡口,我就抄了近路来这等你了。”
  “明白了,可是姑娘还是请回吧,前程凶险,在下不想分心照顾你!”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来要回相思剑的,沈啸心情轻松了一大半。
楚慕纭似乎有些懊恼:“既然来了,我是绝不会走的!”
  三个月的相处,沈啸明白这姑娘认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了的,只得苦笑道:“大婚之夜走失了新郎,已经足够轰动了,若是再走失了新娘……令尊大人想必会很担心。”
  “无妨,我已经留下书信,说与你携伴游江南去了,我现在和嫁的相公在一起……爹爹他不会担心。”说到“丈夫”二字,楚慕纭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我是真的很担心,尉迟哥哥!”
  沈啸点点头,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只得默默地去摇起船来。
  船在夜色中激浪乘风,心事重重的少女坐在船头,三千青丝狂乱地飞舞。沈啸看着少女的侧脸,忽远忽近的,美得几乎不真实,他想了想,道:“其实,三年前,尉迟小子就失踪了!”意料之中,少女震惊地抬起头来,却是强自压下激动的情绪,满眼询问和焦急。
  竟然没有失去理智地大哭?沈啸心中赞了一下,继续道:“三个月前,我在四姑娘雪山寻到了他,但是,他只跟我说了两句话……。”
  听完沈啸的话,楚慕纭微微蹙起了眉头,喃喃道:“他一定是找到了嫦雪姐姐!”
  “我也是这么想!”沈啸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能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么?嫦雪为什么要离开尉迟风?”
  楚慕纭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蓦的凝固在那里——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沈啸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突然觉得有些不忍。
  天地都寂静下来,很久很久,久得沈啸都以为时空凝住的时候,一声悠悠的叹息飘散在风里,美丽的少女说起了在心中隐痛多年的往事——
  尉迟哥哥是我十岁那年到我们家的,那时候他也才十五岁。
  小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伯伯突然就死了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尉迟哥哥的父亲是当朝大臣,因为刚正不阿,常常得罪权贵,终于招来了灭门之祸。那个伯伯在被追杀中护送尉迟哥哥来到我们家就因重伤力竭而亡。
  恩,你也觉得我爹爹很伟大吧,居然收留了尉迟哥哥那样身份的人。不错,爹爹是商人,一生胆小,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他也是明辨是非的汉子啊,何况那位尉迟伯伯据说和爹爹年轻时结拜过的呢。
  从小孤单的我,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哥哥,你能明白我是有多么欢心吧?尉迟哥哥对我也很好,不过他应该是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的疼爱和呵护吧!
  如果嫦雪姐姐不出现,我想,尉迟哥哥会在我们家长大,跟着爹爹学做生意,然后和我……成亲;当然,如果他要报仇,我也是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他的。
  但是,嫦雪姐姐来了,她比尉迟哥哥还要大上两岁。她是尉迟哥哥家的侍女,尉迟家遭逢大难的时候,她正好回家探亲,免过了此劫。
  原来他们两个是很要好的,要好到尉迟哥哥在逃亡的时候,也不忘沿途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看得懂的记号……于是,嫦雪姐姐就找来了!
  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子,乌黑的头发,水汪汪的眸子,晶莹剔透的脸,俏生生地往那里一站——一恍惚,我还以为我瞧见了传说中的仙女。再看看他们两个互相凝视的眼神,我的心就迅速地冰冷了,一种彻底的绝望笼罩在我身上。
  那时候,我就很喜欢很喜欢尉迟哥哥了啊!也许,那并不能称做“爱”,可是那种感情却炽烈得叫我一举成功地铸出了“相思剑”,你就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失落和悲哀,漫无边际的悲哀……
  我知道尉迟哥哥一定会离开我们家了,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他携着身边那个仿佛不沾一丝人间烟尘的女子,向我爹爹迟行。爹爹留他们不住,就设宴为他们饯行……我就做傻事了!
  我……我在嫦雪姐姐的酒杯里下了毒,那种毒不会要她的命,只是会……毁了她明艳无双的容貌!沈啸,是不是很残忍,很毒辣?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毒还不是立时就发作的。一直到了深夜,那毒才发作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美丽的脸如何在我面前,如同腐烂一般变得沟壑重生……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惊恐的眼神,丑陋的面目,泪水如决堤翻涌——嫦雪姐姐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却知道,自己是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见情郎了。
  她委托假装前去帮她收拾行装的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快乐、悲伤,都要陪在尉迟哥哥的身边,好好的照顾他……交代了这些,她便悄悄的从后门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可想而知,天亮后,原本要带着心爱的人奔向新天地的尉迟哥哥有多么震惊和伤心,他几近疯狂,那么无助地跌坐在地上,发出低而弱的嘶叫,低沉而绝望。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是我……他狂笑而去,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有寒意、有心碎、有……仇恨!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人了,只是间或听到中原武林传来折剑公子尉迟风的事迹……我很是替他高兴啊!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做了尉迟哥哥,也是突然而来的幸福让我昏了头。我以为你是尉迟哥哥,已经忘了嫦雪姐姐,于是在你面前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可是,那样单纯而深刻的感情,真正的尉迟哥哥又怎么会忘记呢?
  他不会忘记,他不会原谅我!
  ……
  白浪“哗哗——”地打在船板上,少女的声音如同珠玉一般散落在无边的雾气中,淡然而平静,十年了,每每想起这件往事,心中就犹如刀割!
  那个站在明媚春风里对着自己微笑的白衣少年,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其实,尉迟小子或许并不知道是你下的毒,他向我提及这件事情时,只说嫦雪一定是受了什么威胁,才离开自己,他只是恨自己没有好好保护她。”沈啸继续摇橹,良久,才沉沉道——真是没有想到,爱的力量竟然这么强大!
  “他知道不知道……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想……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楚慕纭眼神一黯,轻轻叹息,“十年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进退的小女孩了,我知道什么是命中注定,不是你的,无论怎样强求,都无济于事。”
  “你能想通这些,那是很好的。”沈啸点点头,又道:“你在蜀地居住良久,可曾听过一个门派,叫‘雪山神宫’的?”
  楚慕纭疑惑地摇头,道:“我虽自小就在这里,可是我爹爹不涉足江湖的,所以对于那些江湖上的事儿,我是所知有限。怎么?雪山神宫,这名儿倒挺好听的。”
  沈啸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才道:“这不怪你,雪山神宫原本就是很神秘的一个门派,几乎不在江湖走动,便是江湖中人,没听过它的名字,也很正常。我告诉你吧,雪山神宫就在那四姑娘雪山中。”
  “啊?那么,尉迟哥哥,是和他们的人纠缠上了?”楚慕纭一怔,然而毕竟是聪明的女子,只瞬间便想到了关键所在。
  沈啸微微笑了笑,目光中略有赞意,点头:“这是我的推想,有可能嫦雪就落入了雪山神宫的手里,尉迟风想借相思剑的威力救爱人。雪山神宫,传说中,那是一个藏匿在雪山深处仙境的组织,在蜀南一带的黑势力江湖帮派中,拥有崇高的威信和力量——但是我想,一定是他们有足够控制和威胁这些帮派的特殊手段,比如说可怕的杀戮力量。中原武林曾经有多起灭门事件,手段几乎一样,杀人后放火毁尸灭迹,且都是一举成功,这些当然不足以说明是雪山神宫做的。但是,其中有三次他们不够细心,留下了蛛丝马迹,被当时追查此事的一代神捕过三郎记录下来,因为时间隔得太久,那些记录的文字又只是推断,所以武林和朝廷都不甚介意。但是那几起灭门案中,有一宗就是尉迟家的惨事。”
  楚慕纭显然吃了一惊,道:“那么,尉迟哥哥出现在四姑娘山……想必也不止是为了嫦雪姐姐?对了,你怎么对雪山神宫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四姑娘山见到尉迟风后,我便已经开始留意打听雪山神宫的事情了。”沈啸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一下,道:“如果那些事情真的是雪山神宫做的,那么他们的武功就太可怕了!”当年五门惨案,除了尉迟家是属于朝廷,另外四家可都是闻名江湖的世家,当家人的武功都是江湖上绝顶的高手。
知道沈啸的想法,楚慕纭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反而安慰道:“那也未必,他们在暗,用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诡计罢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和尉迟哥哥联手,还有相思剑和我,一定能救出嫦雪姐姐。”
  沈啸转过头来,望着夜风中的红颜——她似乎有些惊慌,飞快地收回手来,负在身后,虽然转头望向江水,却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就在那一瞬间,有一种芬芳在空气中流转。沈啸想,或许有一些传奇要发生了。
  
  3、漠雪埋香骨
  沈啸听到耳后传来刀风,忙向前跨出一步,转过身来,见一名黑衣人手中一柄长刀向自己斜刺里砍来,当下身子一斜,让开刀锋,抡指向那人腹间要穴点去。谁知指到半路,旁边又一名黑衣人掠来,平平一剑从侧面刺向自己左臂,他微微抽了一口冷气,腾空跃起,又是飞快地几脚踢去,那两人顿时脑浆迸裂,惨叫一声气绝。
  沈啸趁空挡向楚慕纭望去,但见楚慕纭长剑翻飞,清光流泻,眼神却是寂寥哀怨,看了一会儿,方才悟出道理来。想必是楚慕纭合着这剑意创了一路剑法,心情表情都得吻合这“相思”二字,方才能发挥出威力来吧。难怪几个黑衣人虽是围着她团团转,却被她的剑风逼得不能靠近,反是她不时或刺或挑,又伤了三名黑衣人。
  慕纭,真是一个非常灵慧聪敏的女子!
  沈啸这样想着,又有人攻上来,不由皱了皱眉头——从上岸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已经先后来了三批黑衣杀手了,一批比一批厉害,使的都是不同于中原武林武功流派的诡异招式,自己右胸上都已经被扎了一个窟窿。这样杀下去,能不能活着见到尉迟小子啊?
  沈啸有些恼怒,掌风霍霍,那些地上散落的碎石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聚到了沈啸掌前。他大喝一声,成千上百的碎石子如同箭般呼啸而出,纷纷打在那些冲上来的黑衣杀手身上。
  “好啊!”楚慕纭见他显的这一手神威,不由大声喝彩,唰唰几剑,剑气流光飞舞,鲜血四溅……
  终于连最后一个黑衣人也倒下了,沈啸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沈大哥,你刚才那一招叫什么,好厉害啊,教给我吧。”楚慕纭却凑上去,饶有兴趣地说道,她从小便是这样,看到好的招式,非得缠着人学来不可。
  “那是很普通的一手暗器功夫,叫‘天女散花’,中原武林人几乎都会。”沈啸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淡然道。其实“天女散花”使到他方才的那般境地,却不是“普通”二字可言的,要非常深厚的内力和应变能力,而这两样,都是只有他“修罗手”沈啸才拥有的。
  “此地不能久留,前面就是四姑娘雪山了,不知还有什么凶险!”还没有等楚慕纭再问什么,沈啸又说道,暗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却还是牵动了右胸上的伤口,只觉一阵刺骨的疼痛。
  “这些黑衣杀手是雪山神宫的人么?如果是,他们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楚慕纭扶沈啸上马,又轻轻一跃,如飞燕般落在马上。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白袍青衫的男子只是望着她轻盈的身形,陷入了沉思。
  
  “什么?连九重天的杀手也奈何不了他们?那个沈啸当真如此厉害?”黑衣的老者凭栏而望,语气中除了惊讶,还有不满。
  “禀尊主,只因那女子手中的剑太过厉害,而尊主又下令不许伤那女子分毫,被派出的弟兄难免就缚手缚脚,所以……。”跪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黑衣的老者长久地沉默,在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中,他突然抬起手,指向那跪着的属下,“没用的东西!”然而,角落里一丝声响割空而来,阻止了黑衣老者的指风。
  黑衣老者惊诧地望去,一袭白衣的美丽女子从阴影中走出来。
  “参见雪莲圣女!”黑衣老者单膝跪下。
  “沧海尊主,这件事分明是你指挥不对,让九重天损失了这么多杀手,却为何要怪罪给下属们?”那女子低头看了看黑衣老者,白玉般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沧海尊主低声应道,“属下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本圣女告诉你吧,宫主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老人家很不高兴!你知道,先前那尉迟风来神宫闹事,九重天灵霄殿的七个顶尖杀手,损失过半,而宫主也负伤,功力大损。”雪莲圣女眼神霍然雪亮,锐气寒光一闪,“十一年前,尉迟家的那件案子,是你接手的,你竟然留下了活口!”
  “属下十一年来一直在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还请圣女在宫主面前美言几句!”沧海尊主淡淡一笑,丝毫不见惊慌。
  “你竟然不害怕么?这些年来,你只手遮天,背着宫主做了那么多事情……。”雪莲圣女的话刚说到一半,却悚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插入自己胸口的匕首,伤口处正一点一点流出血来……
  “你的话太多了吧。”黑衣老者冷然地站起身来,“连宫主负伤这样的事情也说出来,真是愚不可及!”
  “你想……造……反……。”白衣的圣女只来得及说出四个字,便一头栽倒在黑衣老者的袍子下。
  “哼,本来我不想的,你倒提醒了我!”沧海尊主的脸上漫开一层阴郁的颜色,目光瞟向一旁瑟瑟发抖的下属,“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那下属颤抖着点点头,抬起手来去拖那女子的尸体,却仿佛有千斤重一般,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反而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额头上也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疯了,连神宫派来的圣女也敢杀,尊主真的疯了!
  “这么没用的家伙,还是死了吧!”沧海尊主摇摇头,漠然地转过身去,手轻轻一扬,那人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栽倒在地上。
  沧海尊主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色!
  
  “很奇怪啊,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黑衣杀手了吧?”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楚慕纭撩了撩披在肩上的紫色皮俅披风,又偷偷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真是很细心的一个人啊,什么都准备好了,哪里像自己,冒冒失失的!
  “不可掉意轻心,要知道,咱们离雪山神宫越近,就越多一分危险!”沈啸扶了楚慕纭一把,又展开手中的地图,仔细看了看,道:“如果我们没有走错,再翻过这座山,便是雪山神宫了!”
  “真的吗?”楚慕纭一听,喜笑颜开,“那么,我们可以见到尉迟哥哥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雪山神宫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些不安!”沈啸收起地图,脸上的忧色显而易见,他太了解尉迟风了——那小子,如果沉不住气,去闯雪山神宫,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尉迟哥哥有危险吗?”楚慕纭心中一凛,却依旧笑道:“不会的,他功夫不是很好么?折剑公子嘛!”
  沈啸望着楚慕纭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和那双纯真无暇的眼睛,陡然生了一股豪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也要保护这个女子周全。
  “是的!”沈啸不忍叫楚慕纭担心,遂不说出自己的忧虑。
  “沈大哥,你看,前面有人!”楚慕纭手一指,声未落,人已经掠过去。
  “小心!”沈啸提醒道,便也向前抢上两步去。但见前面雪地里扑着一个白衣人,似有似无,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楚慕纭扶了那人在怀里,只觉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抖去雪花,果然露出如瀑的长发;拨开黑发,她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只隐隐约约看到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模模糊糊,叫人泛起寒意!
  “好象冻僵了!还有呼吸。”沈啸伸出手指探了探,又脱下披风盖在那女子身上,然后伸掌按住她后心,将真气内力拼命送将过去。
  过了好一会,那女子身子微微一动。楚慕纭大喜,叫道:“姑娘,姑娘!”那女子听见呼喊,微微睁开眼睛来,楚慕纭一见,心中“咯噔——”一下,喃喃道:“你是嫦雪……姐姐!”那样水汪汪的眼神,但叫见一次,便会终身难忘。
那女子轻轻点了下头,楚慕纭低声道:“我是楚家的慕纭妹妹,你还记得么?”
  “记……得,阿风说……你们……会来!”嫦雪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但只说了这一句,却又昏死过去。
  沈啸当即盘膝在雪地,将嫦雪轻轻扶起,入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道:“好象她还受了极重的掌力!”楚慕纭只是泪水涟涟,并不说话。
  这么连续不断的,隔了半柱香的光景,嫦雪又才幽幽醒转过来,从怀中掏出两张牛皮纸,道:“这是阿风……临死前,要我不管怎样……都要交给你们的……。”
  这话一出来,沈啸与楚慕纭当即怔在当场。良久,楚慕纭“哇——”的一声哭出来,摇晃着嫦雪的身子,尖声叫道:“你说什么……不会的……尉迟哥哥……不会死的……。”
  “慕纭……妹子,我……求你件事,风的尸首……被他们……挂在神宫的……擎天柱上,你……你要让……他安息,不要叫他……被折辱!”嫦雪看着天边青青的灰、苍苍的白,目光渐渐涣散开去,“风,阿风……我对不……住你,风,你来接我了么……?”这样喃喃呓语了几句,终于头一歪,倒在沈啸的怀中。
  楚慕纭呆呆地坐在雪地上,看着面前这个隔了十一年方才与己重逢的女子,眼底弥漫起悲伤彻骨的表情。都说红颜薄命,果然是不假的。这样绝代无双的女子,生,不与人争;死,漠雪埋香骨。
  “我不懂她这样的感情啊!当年换做是我,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尉迟哥哥的!”楚慕纭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提到“尉迟哥哥”这四个字,突然扑在雪地上,撕声哭泣起来。
  一双大手,颤巍巍地抚上少女如绸的发,“也许……她有苦衷的!”男子的话音刚落,突然“咳——”一声,竟然咳出一大口血来——还是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楚慕纭没有抬头,所以她没有看见沈啸纠结的眉头和唇边猩红的血迹——
  天色黑沉沉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两个人就以那样恒古的姿势,与天地一起凝住。
  
  4、世事一场大梦
  雪山深处,果然有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在宫殿的前面,一根巨大的柱子直冲云霄,它的锋利的尖顶,穿透了尘世。仿佛一枚锐利的针刺透了仙女的皮肤,仙女在流血。
  在柱子的中端,一条白衣人影随风摇晃,还隐约可见白衣上点点苍红的血迹,可以想见那是多么激烈的一场撕杀。
  楚慕纭紧紧抓住沈啸的手,目眦欲裂——尉迟哥哥啊,尉迟哥哥,多少日夜里,一睁眼、一闭眼,全是那样灿烂光洁的笑容……
  楚慕纭抬起手中的相思剑,依旧清光锐利。尉迟哥哥,原来我们的缘分,在十年前就是已经尽了啊——
  “尉迟哥哥,你看,这上边有讲如何铸剑,我要为你铸一柄天底下最好的剑!”十一岁的女孩拿着一本破旧的书,放到白衣少年的面前。
  白衣少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孩的头,“好啊!慕纭真能干。”
  “那你说那柄剑,叫什么名字好呢?”女孩兴高采烈地坐上少年的膝盖,兴奋地望着少年明亮的眼睛。
  少年却久久不答话,凝神望着天边浮云聚散,轻轻吟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嫦雪,你在哪里?”
  “尉迟哥哥,你说什么?”女孩子使劲摇晃着少年的身子,少年回过神来,笑问:“慕纭,怎么了?”
  “人家问你给剑取什么名字好!”女孩撅起嘴,为少年的走神大为不满。
  少年沉吟一会儿,想起方才吟的词,道:“相思,相思剑!”
  “好的,尉迟哥哥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呵呵!”
  ……
  十年过去了,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曾经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却惟独没有这一种,生死永相隔!
  感觉到身边人剧烈的情绪波动,沈啸捏了捏掌心的那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道:“我们去救他。”语气里有不容反驳的逼人气势和坚韧。
  两个人相视一笑,并肩踏上石阶。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此刻两人心中却想着一个共同的词,那就是“生死与共”,这种感情是历经千山万水、曾经沧海过后的沉淀,是不需要说出来、却可以一生一世的诺言!
  两人刚刚迈上三级台阶,只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和兵刃声响起,一群白衣的女子和黑衣的杀手,将两人围将起来。
  刀兵的冷光映照着惨淡的雪色,让人看了寒到心里去。
  然而,跟着出来,站在高台上的黑衣老者,却叫楚慕纭惊呼出声来:“爹爹!”她苍白的脸上,嘴唇、鼻子、眼睛都抽搐了起来……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那个高台上站着的,犹如王者俯视天地的人,竟然是她那不谙江湖事的爹爹楚云。
  “慕纭,过来爹爹这里来,从今以后,谁也不会伤害你!”楚云伸出宽大的手掌指向女儿,眼睛中透出兴奋的光芒,“爹爹已经杀了雪山神宫的宫主,以后你就是这里的少宫主,爹爹打一片江山给你!”
  “不……不……!”楚慕纭有气无力摇头,“你杀了尉迟哥哥……?”
  “尉迟风不是他杀的,不过当年尉迟家的灭门惨案,应该与他有关了!”仿佛意料中一般,沈啸淡淡地开口,并没有多么的震惊。
  楚慕纭双眼带泪,疑惑地看看沈啸,又看看自己的爹爹,厉声大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啸握紧楚慕纭的手,看着她,道:“你一定坚强!”
  “女儿,不要听他胡说,你过来爹爹这里!”楚云的声音仿佛穿透云层,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楚慕纭看着沈啸沉寂而深邃的目光,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吸了一口气,方才道:“你说!”
  “你先告诉,十年前,给嫦雪下毒的人不是你,而是——他!是不是?”沈啸扬手指着高台上那个人,看着他的目光,锐利如箭。
  脸色苍白的少女,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连站都站不稳——那日,上菜的时候,自己经过厨房,亲眼见了父亲将一小包粉末倒进一个酒杯,只是当时年岁小,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晚上去看嫦雪姐姐的时候,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她记起父亲的那个动作。再去质问父亲,父亲老泪纵横,说道:“慕纭,你娘死得早,爹爹何尝不知道你不开心,好不容易来了个尉迟风能让你欢心,却要跟那女子一块儿走……爹爹知道,他走了,你一辈子都不会开心,孩儿啊,爹爹不想你不开心,想帮你留住他啊!”明明知道是父亲不对,然而听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狠心责怪他!当沈啸问起当年的事情时,又怎么能够说出真相呢?那是自己一生最亲近、最尊敬的人啊!
  沈啸望着身边褪去血色的女子,情知自己所猜没错——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歹毒的事情,从一开始,他就是不信的,“慕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闭嘴!”楚云咆哮道,手一挥,“杀了他!”
  “哧——”相思剑出鞘,剑拔出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逼迫,作势要冲上来的人,都禁不住顿了顿,楚慕纭一字一句道:“让、他、说、完!”
  “慕纭!”高台上的老者低声叫道,望着女儿决然的表情,终究是又一挥手,斥退了下属。
  沈啸扶住身边情绪激动的女子,淡淡地说开来——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小商人,做茶叶生意,一次运货途中遇见一位官人,两人相谈甚欢,结拜为异姓兄弟。那官人原来是官宦世家,三代为官,其先人曾辅佐本朝开国皇帝逐鹿中原,于是家族中也传下一个秘密,那就是本朝先帝在关外某处藏匿了一批珠宝,并将地图绘制下来,交给忠肝义胆的这家人保管。这位官人一醉,便将这个大秘密说出来!他哪里知道这个小小的商人另外一个真实身份却是蜀南神秘的雪山神宫九重天的杀手之王!
  如果这个杀手之王没有遇到这位官人,又或者没有听过这个秘密,也许他会一辈子安心地做一个杀手,为雪山神宫卖命!可是世间就是有这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际遇,来改变人的一生。
从此,他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得到那张藏宝地图,并派人混进了那官人的府中。终于叫他得知这位官人刚正不阿,在朝中得罪了许多权贵,于是他买通了朝中一些人,故意挑拨那官人与权臣们的关系。后来,那官人写了一份秘密的名单,上书各大权臣贪章枉法的证据,想要呈给皇帝。本来这是极为秘密的,却还是叫这杀手知道了,他散播消息给那些权臣,权臣们害怕起来,当然便想找江湖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这个肉中刺。
  雪山神宫本来从来不接朝廷中的生意,但有他在其中周旋,还一力承担下来,这事情便终于成了……一夜之间,满门六十多口,血溅暮天,那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可是,没有找到藏宝图,没有找到名单……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幸存的故人之子被送来避难了。他原以为,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只要假以时日,必定手到擒来,岂料这少年聪明得紧,并不透露一言半句!
  与少年相恋的女子来了,她一看到这个杀手之王、茶叶商人,便日日恐惧,原来这女子和那茶叶商人一样,是雪山神宫的人,也是被派到少年家卧底的人,当然也正是因为她的功劳,雪山神宫才会一举得手!
  但是,这女子竟然真心爱上少年,悄悄地劝他带着自己离开这里,过两个人的生活去。茶叶商人简直是勃然大怒,假意为他们饯行……都是一个门派出来的人,那女子如何不知道商人的手段,却还是咬牙喝下了那杯酒,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那少年是决计不会留在那里了,只要离开那里,一切都有希望!
  慕纭,没错,不要难过,那个杀手之王、茶叶商人正是你的爹爹,他千坏万坏,却有一样是好的,就是疼你爱你,他明明知道我不是尉迟风,却因为我长得像,便将我认做尉迟风,那是因为他知道尉迟风来了雪山神宫,是再不会活着出去的,你阴差阳错的嫁了我,好叫你了了一场无望的相思!
  ……
  持着天下第一剑的女子,手腕一挽,挥泄出一片凌厉的清光,锋利无双的相思剑压在前一刻还携手并肩的男子颈项间,面冷如死灰,喃喃道:“你告诉我,你骗我的,我爹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
  白袍青衫的男子静静地站着,目光中流露中怜惜的颜色,却咬咬牙,说道:“你问问你爹,你亲口问他,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剑颓然的垂落下去,楚慕纭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那个人,第一次觉得,那样熟悉的面容,看起来竟然是那么遥远和陌生,她张了张嘴,却只叫出一声:“爹爹!”
  楚云不看女儿,只恨恨地看着沈啸,“不错,本座就是雪山神宫九重天的沧海尊主!我挑的好女婿,聪明得很呢!”
  “不是我聪明,只是你太不小心罢了!”沈啸冷冷笑道,“我和慕纭离开锦官城,只有你知道;沿途的杀手,虽然凶猛,却没下杀着,特别是对慕纭,似乎只是想要阻止我们进四姑娘雪山,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怀疑你了。直到在雪海里遇见嫦雪,看到她衣角上绣着一个小小的雪花标记,和先前来的杀手衣角上的标记一样,她临死不停的说对不住尉迟风……我再联想到十年前的事情,以及尉迟风曾告诉我的他们家族的事情,渐渐便有些模糊的思绪了……直到见到你,一切都清晰起来!”
  “你既然见到了嫦雪,那么,藏宝图和黑名单,必定在你手中了!”楚云嘶声笑道。
  “爹爹!”楚慕纭哭道,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苦苦哀求:“你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慕纭,你若还认我这个爹爹,就杀了这个人,把藏宝图和黑名单拿给爹爹!”楚云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慈祥而温和,却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楚慕纭用力地摇头,苦笑着,“爹,为什么要这样呢?没有那份藏宝图,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快乐,在锦官城里,朝看花开夕暮云,女儿可以陪着您,为您沏茶,陪您喝酒下棋,这样难道不好吗?”
  老人僵硬的脸渐渐柔和,眼神也迷离起来,然而只是转瞬,却又恢复了最初冷冷的表情,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道:“为什么?想我斩梦楼楚家,从前是江南的第一世家,为何要世世代代蜗居在这方寸大的蜀南?这是为什么?都说名利富贵如浮云,可是没有浮云,便会下雨,大雨磅礴啊!”
  “我要重入江南,我要一统武林,我要做武林霸主!”楚云仰声长笑,趋近疯狂。
  ——忽听一阵极其微弱的“嘶嘶”之声从高台之下传来,沈啸脸色一变,突然脱口呼道:“快躲开!”同时已搂着身边的女子飞身掠出一丈开外去。
  “轰—轰—轰”几声剧响,突然整个高台爆炸开来,炸药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鸣,沈啸和楚慕纭亦被巨大的冲击之力击得埋头伏倒在地。
  待得平静后,二人抬头,只见高台已经塌毁,其中血肉狼籍,如下过一场血雨一般,猩猩点点地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腥臭刺鼻,十分可怖。
  楚慕纭神色惨淡,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但见高台之后缓缓站起一个灰头盖脸、满身血圬的人来,踉跄着往前走!
  “是明月尊主!”有雪山神宫的弟子认出来人,纷纷抢过去。
  “这个人,以下犯上,杀死宫主……罪该万……死。”那是个女子声音,远远见她在弟子的搀扶下指着先前楚云站过的地方,说完这句话,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一众白衣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
  沈啸趁此机会,取下尉迟风的尸体,带着楚慕纭远远离去。
  
  5、尾声
  归途,又过秋雨飘零的渡口!
  楚慕纭回头看远处白雪皑皑的四姑娘山,仿佛一位害羞的女子藏在流岚薄雾中。
  真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不过短短的几天,世界都仿佛翻了一个转,一切都变了!
  “慕纭,该上船了!”唯一没变的却是眼前这个青衫白袍的男子,在这飘零的风雨中带给她唯一的安稳、塌实!
  “你要去哪里?”楚慕纭问。
  “你要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沈啸淡淡笑着,扶她跨上船去,“我会这样扶着你,一辈子!”
  楚慕纭也笑,背转头去,偷偷抹掉眼泪。
  “慕纭,有件事,我瞒了你!”沈啸顿了顿,又道:“我把那张藏宝图烧在了尉迟小子的坟前!”
  楚慕纭一愣,转而笑道:“正是要烧掉的,免得这世间许多人为它纠缠。那份名单,我们即刻便上京城,呈给当今圣上。”
  沈啸听了楚慕纭的话,心中大喜,道:“咱们俩想到一块儿啦!”
  楚慕纭微笑着点头,再回头看一眼,船渐渐离岸,太阳升起来了,寂静的蓝天,寂静的白云,寂静的雪山。
  远处谁在低声吟唱?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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