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凤的傻女人

曾安琪 · 2012-5-14 10:07:00

　　
　　十岁那年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名字叫凤。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子。
　　那是个奇怪的夏天，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湿漉漉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气味，雨水似乎想要把整个大地淹没。大人们总是瞭望远处疯涨的洪水，然后眉头紧凑。然而对于孩子们来说，每一片空地都是一个游乐园。
　　我和伙伴们在稻场上互相追逐，我们光着脚踩在黏稠的泥巴里，然后这些泥巴会从脚丫的缝隙里钻出来，像踩到了几十条泥鳅。突然，小伙伴们都跑开了，我抬起头时，发现凤就站在我身后。她穿着一件粗布的碎花短袖和一条男人的裤子，臃肿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个熟透了的大南瓜，不过，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吗？我问她。
　　她看了看远处的人群，又看了看我，然后笑着点点头。
　　我教她卷起自己的裤管，她跟着我学。我的脚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被悬在了半空中。眼看就要落地时，一双粗而结实的臂膀抱住了我。可是我的脚踝还是磕到了旁边的石头上，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哭出声，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他们看凤的眼神很奇怪。凤吓得急忙跑开了，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因为满身都是泥巴，我被母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顿。
　　夏天的夜晚总是让人焦躁不安，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凤有爸爸妈妈吗？我问母亲。
　　傻孩子，每个人都有父母。母亲转过身来看着我。
　　那她的父母呢？
　　不知道，她是嫁到我们这来的。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你以后离她远点，小心下次她把你推到河里去。
　　妈妈，刚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她还扶我了呢。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小心她把你关到黑房子里去，我就不管你了，行了，快睡觉！说完母亲便转身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凤的丈夫也是个傻子。
　　从那以后，凤总是远远地看着我。我偶尔会偷偷瞄她一眼。
　　一天下午，我和伙伴们去村西头的池塘边玩耍，凤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时不时的有小孩拿石头砸她，可她还是不肯离开。看着一个个饱满的莲蓬，我们的口水直流，大家蹲在池塘边商量着怎么弄一个上来吃。
　　我们让那个傻子帮我们去摘吧，要是张老头来了，我们就赶紧跑！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男孩说。
　　她会去吗？我看了凤一眼。
　　我妈说了，傻子你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男孩不屑地笑着说。
　　喂！傻子，你帮我们去摘莲蓬，我们就跟你玩。男孩用蔑视的眼神看着凤。
　　我对着凤摇头，示意她不要去，但是她对着我笑，她总是这样傻笑。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傻，她毫不犹豫地就下到水里去了。因为凤太重了，她的脚被陷在了泥巴里不能动，岸上的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我叫凤慢慢地挪动脚，她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办法我只好下水去帮她，正在这时，伙伴们都跑开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张老头的骂声。刚走了几步，我看见一条水蛇向我这边游过来了，我被吓得尖叫。凤把身体用力地向前倾，她艰难地移动着身体，终于她走到了我身边。她用那粗而结实的双手把我递上了岸，我们坐在草地上，她又一次对着我傻笑。这个时候，张老头已经走到了我们身边。我躲在凤的身后，她的手臂向后伸着，左右护着我。张老头咒骂着凤，然后用地上半干的泥土砸在凤的脸上。我拉了拉凤的袖子，这一次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一起跑了。
　　跑了很久我们才停下来，我躺在草地上，她也躺下了。
　　你有小孩吗？我问她。
　　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凤说话，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我看到凤的脸慢慢变了颜色，我不敢再继续问下去。后来，听母亲说，凤的孩子在一岁不到的时候就死了。有人说是被凤掐死的，有人说是被凤半夜睡觉压死的。总之有很多种说法，但是我总觉得每一种都不对。
　　从那以后我每次放学都会路过凤的家门口，以前一直不敢从那里经过，因为大家都说凤会抓小孩。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经过凤的家，我看见一个只有一米二左右的中年男人。我想他应该是凤的丈夫。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只见那个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已经焉掉的苹果，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他一圈一圈地啃掉苹果上的皮，然后递给了凤。凤用力地咬了一大口，然后吐出来，放到那个男人的手里。接着，她又咬了一小口，放在了一个已经脏得看不见眼睛的布娃娃嘴里，最后一口，她自己吃了。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好像都知道对方的想法，我觉得他们是用微笑在谈话。
　　有一天，凤在我放学的路上等我。她拉着我一直走，走到了一位老妇人身边她停下了，然后蹲下来看。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老妇人手里纳的鞋底。
　　你想学做鞋吗？我问她。
　　她用力点点头，然后对着我傻笑。
　　我帮她从家里找了一些母亲不要的布头和纳鞋底的工具。我突然发现凤一点也不傻，反而心灵手巧。她很快就学会了。
　　早上我背着书包准备去学校，在经过凤的家门前时，我看见那个男人把一双布鞋用绳子绑在一起，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那双鞋一定是凤做的。
　　路过的人都笑他是个傻子，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和我们分享他的幸福，也许，他舍不得穿在脚上，怕弄脏了。
　　那个星期我要去外婆家住两天，我去和凤告别。我看见她总是盯着一个小女孩看。
　　你喜欢那根红头绳？我问她。
　　她只是对着我笑。
　　两天后我从外婆家回来了，我兜里揣着一根崭新的红头绳。外婆给我买的，我想送给凤。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凤看到红头绳时的表情，我喜欢她的笑，那种笑很干净。
　　凤家的门是关着的，我隐隐觉得不安，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回到家我才听母亲说，凤的丈夫死了。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男孩，被捞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拽着一根红头绳。
　　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蹲在家门口，听到不远处她们谈论着凤的事。
　　听说她已经在河边坐了三天三夜了，水都没喝一口。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
　　那你去送点吃的给她吧，再怎么说她男人也是为了救你家孩子死的。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笑着说。
　　你怎么不去？当年，你那偏方还把她孩子给治死了。短头发的女人双手插着腰。
　　你别胡说啊！
　　我怎么胡说了？还不承认呢！再说了，谁能证明她男人就是为了救我家孩子死的啊？
　　妈妈，妈妈，是那个傻子把我从水里抱起来的。一个小男孩扯着女人的衣角说。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我站起身来，拿了一个白馒头和一瓶水。一路走一路想，我不知道对凤该说些什么，那个时候我懂的实在太少了。
　　看到凤时，她的脸苍老了许多。她乌黑的长发上绑着一根红头绳，眼睛死死地盯着河水。
　　她看到我笑了，指了指头上的红头绳。
　　很好看。我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看着河水。
　　我放下馒头和水就离开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无能为力。
　　第二天，我听母亲说，凤要改嫁了。是她丈夫的父母找人说的媒，他们觉得凤是他们的负担。听说凤要嫁的是个七十岁的老头，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无可奈何。
　　当天下午，凤投河自尽了。
　　凤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去。我害怕看见她的脸，我希望永远记住她的笑。
　　我抬头看着天空，我问母亲，人死了是不是要去天上，母亲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这样也好，活着也受罪。我低下头不说话，我默认了母亲的话。
　　每次我经过那条河时，总在心里默默地念一句，凤，你们一家过得还幸福吗？
　　那一年，我不懂爱情，但是我知道，凤一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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