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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谁 池莉

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1:00
在一个秋色澄净的黄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觉地驶
入了鄱阳街洞庭里十六号陆武桥的港湾。

  陆武桥像个伤员那样半卧在床头,宜欣坐在与他遥遥相
对的沙发上,他们在轻松愉快地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
;你记忆中的希罕事,我记忆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最喜欢吃什么;你最讨厌哪一种人,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你看小说吗?我看小说吗;你看电视连续剧吗?我看电视
连续剧吗。在他们的笑声中,海关钟楼的钟声又一次敲响。
他们静下来,倾听圆润悠远的“嚕�----嚕�----”的钟声。
钟声一落,陆武丽端了一果盆雪梨进来。陆武丽热情洋溢地
说: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码头。八点钟了,
八点半是最后一班轮渡。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个梨吃。
陆武桥说:武丽,你该回家了。等一会我让邋遢送宜欣,打
个“的”,三分钟就到码头。我们给邋遢提供一个做绅士的
机会吧。三个人都笑起来。陆武丽退出去了又伸进头来,说
:大哥,我让邋遢一刻钟以后上来。一刻钟之后邋遢果然准
时上了楼。陆武桥告诉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
,待会儿自己坐出租车回去。邋遢诺诺退下。陆武桥与宜欣
相视一笑。陆武桥问:不坐船可以吗?宜欣说:当然。陆武
桥说: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我觉得非常好,非常
愉快,还想聊。宜欣说:那就聊吧。陆武桥说:你不是为了
陪我吧?宜欣说:就是为了陪你又有什么呢?陆武桥哑口无
言,但心里很舒服。只好问:梨怎么样?宜欣说:梨很好。
吃吗?陆武桥点头。宜欣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看看,放
下,又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左瞧右瞧,说:这个肯定又
嫩又甜,你相信吗?陆武桥说,我相信。陆武桥声音很平淡
,热浪却一直涌到他的喉咙口。他被宜欣小巧的动作和专心
致志的神情还有柔和的嗓音打动了。没有其他女人为他如此
这般地挑选过梨,尤其是一个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陆武桥
埋头吃梨,几大口就吃得只剩一个梨核。宜欣接过梨核时惊
讶地扬起了一只眉毛,说:世界上竟还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
人!在学校,男生和男老师吃水果都非常斯文,当然,那是
有我们女生在的场合。陆武桥说:后半句话补充得好。两人
又不由自主相视一笑。陆武桥觉得宜欣非常动人。

  十点的钟声在渐渐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地中断了陆武桥
和宜欣的谈话。钟声响过,宜欣捋了捋头发,说:我得走了
。陆武桥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呢?还没谈完吧?宜欣说
: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时间到哪儿啦?谁
给我们规定了时间?对了,我们正在谈微观世界,谈微观世
界里的纳米技术,纳米技术可以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纤维拉长
到九百米还是九千米?纳米技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宏观世
界和微观世界很有意思,但谈论它们的同时我感到自卑,渺
小,愚蠢,我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
什么都是在进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宜欣
不再说走,她注视着陆武桥,清澈的眼睛里转动起薄薄的泪
光。陆武桥一发而不可收,他说: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
道你这种人。你们有个时间表。你们的人生可以按照时间表
准点到达预期的目标。七岁到十二岁,读小学,十二岁到十
七岁,读中学,十七岁到二十一二岁,读大学,大学毕业考
硕士,读硕士与人同居或者结婚,然后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
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没有与人同居!宜欣插话说:我没
有与人同居也还没有结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单!可是,陆
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
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
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
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
老婆早已经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春还没消尽
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
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肉串看戏似
的观赏一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宜欣的泪水潸然淌
下。陆武桥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来走了过去,陆武桥拍
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陆武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宜欣
,我不是想伤害你,懂吗?陆武桥说:我只是为我自己感到
遗憾。你看,我尽管有了一点钱,按说可以潇洒一些,但是
不行。今天你看见了我弟弟,他竟是这种东西;我还有贫穷
的父母,还有失业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还有离了婚的前
妻和女儿,还有邋遢他们十几个靠我生存的农村孩子。我哪
儿也不能去,我得为他们一天天地硬着头皮干,我得处理许
多恶心的龌龊的事----你懂吗?宜欣说:我懂。宜欣宁静地
注视着陆武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宜欣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陆武桥说:睡吧。宜欣环顾一
周,抱过一床被子,准备睡到沙发上。陆武桥说:这就不好
了。我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宜欣说:可你没有另外的床。
陆武桥说:傻丫头,真是枉读一世书。为什么还要有另外的
床呢?宜欣抱着被子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迷雾般望着陆武
桥。陆武桥反倒糊涂了。陆武桥说:你?你难道是个缠过小
脚的女硕士?宜欣摇头。那么,陆武桥说:思想可以解放,
但实际上从没与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过?宜欣仍然摇头。怎么
啦?陆武桥问。宜欣垂下了她的头。她矛盾极了。她喜欢陆
武桥可陆武桥不在她人生的时间表上。她不想和他关系太深
。怎么啦?陆武桥更加迷惑地追问。宜欣在陆武桥的频频追
闷下抬起了头,她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关系太深。陆武桥笑
起来,说:深不了。来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伤,这你知
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说:没羞!她捂住脸,一低头钻
进了被子。两人在被子里紧紧拥在一起。宜欣在陆武桥耳边
说:我真怕伤害你!陆武桥也在宜欣耳边热切地说;什么话
!真的,宜欣说:你记住我今夜的话,我是不愿意伤害你的
!陆武桥说:你伤害不了我。我从来从来没受过如此美好的
伤害。你知道吗?我从不愿意与人谈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
倾诉。我从没遇上过能够倾诉的人。我瞧不起喜欢倾诉的男
人。可是今天我对你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有说不完的话。说吧
,说吧----宣欣将陆武桥的头揽人自已的怀中。陆武桥在宜
欣的抚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
眼泪。陆武桥汹涌澎湃的泪水湿透了宜欣的胸脯,这饱满柔
软温润馨香性感的胸脯让陆武桥觉得亲得不得了,他往里拱
着钻着,宜欣也感动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两人就这么相依
相偎地呜咽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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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1:00
因为有了宜欣,在处理刘板眼与陆掌珠闹离婚的问题上
,陆武桥考虑得与原来不一样了。他认为他应该在这件事上
投入更多的精力,了解比较全面的情况,尽量不要伤害每个
人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陆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爱他
”的表情时,他还觉得十分可笑,现在他已经不觉得可笑了
。他理解和尊重陆掌珠的个人情感。他希望刘板眼和刘板眼
的情人也能够理解和尊重。陆武桥在处理陆建设的事情之前
就与刘板眼接触过一次,刘板眼虽然很客气但对离婚的态度
强硬得很。那次陆武桥基本没说什么话,光听刘板眼絮叨陆
掌珠和他的陈谷子烂芝麻家事。事业上比较成功人才又有几
分且还没有衰老的男人,离婚理论几乎都是一样的,就像上
过党校的干部讲出的理论那么一致。刘板眼的理论是:首先
陆掌珠可以肯定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一定就是好太太--
--刘板眼已经不用“老婆”这个名词了。其次陆掌珠多年来
对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工资全部交给她掌管,使他经
常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这种屈辱他已经再也受不了,而事实
上这种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陆掌珠多疑,唠叨,
习蛮,日渐俗气,动不动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妇女联合会去哭
诉,这些做法已经完全消失了家庭的温暖和夫妇间的感情。
这种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必要维持呢?陆武桥那次
没有说什么话。他没有回答刘板眼的提问。这种提问是时代
的提问,中国有那么一大拨人的婚姻遇上问题了,是时代造
成的,时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废话一句?还是现在市面上
许多青年和妇女杂志上的那句流行语言比较好,说婚姻好比
鞋子,谁的脚穿着不合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刘板眼不谈具
体的硌脚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陆武桥只想给他一老拳,
让他满面开花。当然,陆武桥的出面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刘板眼将下个月不给生活费和离家分居的威胁作为他个人的
权利暂时保留起来了。从表面看,陆掌珠的婚姻进入冷战状
态。但实际上刘板眼加强了对陆掌珠的压力。陆掌珠两次拖
着傻儿子刘帅找到“标新立异”餐厅,刘帅一个劲地粘着陆
武桥叫大舅。陆掌珠时时刻刻以泪洗面,说:他让我做肉菜
,我做了他说太咸,又换了做鱼,又说太淡,青菜说炒得生
了,再炒又说焖黄了,一餐饭搅得全家都吃不好。让你吃不
好饭。让你睡不好觉。让你看不到笑脸。让你需要的时候不
给。让你不需要的时候强加于你。看你到头来离不离婚?如
果按陆武桥的老办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
陆武桥问陆掌珠:我把他双腿废了怎么样?陆掌珠说:好,
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幸亏这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感谢生
活,宜欣出现了。宜欣并没有在陆掌珠的婚姻问题上参与任
何意见。宜欣对别人的私人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
是陆武桥。她听陆武桥说准备去废刘板眼的时候惊诧得捧腹
大笑。她说陆武桥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来
的时间里,宜欣不住地戏称陆武桥为陆大侠哥哥。宜欣示意
中将陆家一个十分严峻的决策冲淡成了玩笑。这一下使陆武
桥??葛然心惊,顿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和浅薄,他将事情
重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的处理这件事了
。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的两
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课
堂----陆武桥现在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

  陆武桥在敲丁曼的门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自信。这是一重
铁门又一重纱门再一重木质门的戒备森严的人家。陆武桥用
力扣响铁环,同时朗声叫道:丁曼,丁曼。里头的丁曼说:
哎,来了。谁呀?陆武桥说: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开
房门之后立刻将房门收得窄窄的只露出一张脸,说:你是谁
?我不认识你。陆武桥说:我是陆武桥。想和你谈谈。刘板
眼肯定与丁曼讲过陆武桥是谁。所以丁曼一听,说:我不认
识你!之后就要关门,但陆武桥早将一只脚插进了房里。丁
曼一用力,陆武桥立刻叫起来:哎呀夹了我的脚。丁曼一松
手,陆武桥已经进了房间。丁曼警惕地退出很远,说:你想
干什么?陆武桥说:我只想和你谈谈。丁曼说:出去!我不
认识你,我没什么和你谈!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
着一只时髦的像框,里头是刘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许多电
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刘板眼着大花沙滩短裤戴墨镜,丁曼
着游泳衣斜偎在刘板眼身边,长发飞扬,他们身后的背景是
蓝色的大海。陆武桥出其不意地拿到了这只像框。他端详着
。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轻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姐姐的
影子。他心里不太好受。丁曼搬过一只凳子坐在离他挥拳打
不到的地方,说:谈吧。陆武桥并没有把像框怎么样,他将
它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说:丁曼,我对你做过调查,我在来
之前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大方,富有教养的而且工作能力很
强的姑娘。陆武桥并没有特意做过调查。陆掌珠告诉过他许
多关于丁曼的情况,她说丁曼实际上是卖粉的。武汉市现在
称妓女为“粉”,干这一行叫做“卖粉”。为什么这么叫?
不清楚。名称不同,大概这就是新旧社会的区别吧。陆掌珠
还描述过丁曼的长相,说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浓妆撑
着。说这“粉”为人极刁,毫无廉耻,张口就是脏话。在陆
武桥看来,他姐姐似乎说的是另一个女人。眼前的丁曼只化
了淡妆,也远远谈不上刁蛮。陆武桥对她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陆武桥说:今天我来谈什么,你肯定以为心里有数。但你
错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们都能开诚布公,坦
诚相见,之后,把这次谈话忘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因
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丁曼在陆武桥说完话之后还瞅了他
半晌。然后说:行。丁曼站起来,给陆武桥倒了茶,又打开
一盒香烟,递给陆武桥一支,自己夹了一支,移坐到陆武桥
茶几这边的沙发上。陆武桥拿出打火机首先为丁曼点了火。
点火时他想如果此时此刻陆掌珠见他如此肯定要气得昏过去
。丁曼说:谢谢!丁曼一笑,说: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为
你们那种工人家庭的人个个都是泼皮呢。我愿意信任你。我
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陆武桥比丁曼更意外,他怎么也没
有想到进入现在这些年轻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陆武桥断
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刘板眼和陆掌珠的真实情况和二十余年的
感情历程。于是,陆武桥便提出了这个问题。丁曼说:对。
我不了解。我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再说我从不指望从男人
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太太的真实评价。陆武桥问:你急切地需
要和刘板眼结婚吗?板眼?丁曼惊讶地问。陆武桥说:哦,
那是他的绰号,我们叫他老刘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陆武桥的
问题,说:不,恰恰相反。陆武桥说:那么你答应过他如果
他现在离婚你将会和他结婚吗?丁曼说:是的。但我也说过
以他现在的实力我才会考虑。陆武桥说:如果将来他没钱了
呢?丁曼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陆武桥说:假设,我假设
老刘患了某种慢性的严重疾病或者瘫痪之类的,你能够服侍
他一辈子吗?丁曼像猎犬一般警觉地耸起了身子。她加重语
气对陆武桥说:你们别干蠢事!多么聪明的姑娘啊!陆武桥
不由暗自感叹。丁曼接着说:我不能服侍谁一辈子。我的理
想和追求是快快乐乐过一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
的。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陆武桥说:爱情呢?丁曼眼里流
露出沧桑之感。她说:那是女人的终生之狱。我不谈爱情。
他们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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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1:00
一周过去了。陆武桥正考虑还要不要给点时间刘板眼适
应失恋的痛苦,刘板眼自己找上了门。在一个浓雾的阴晦的
上午,刘板眼瞪着火光闪闪的眼睛,直接闯进了“标新立异
”餐厅三楼陆武桥的总经理办公室。陆武桥在居委会与老太
太们合用一张课桌做了好几年总经理,终于苦尽甜来,最近
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室内装修刚刚竣工,吊灯铝合
金窗户护墙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切都新
得像刚出娘胎。陆武桥有点像喜欢和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喜
欢和爱护这间办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与海外财
团谈项目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正以颇具实力的气派等待着
海外财团的客人。可是,刘板眼用沾满灰尘的肮脏皮鞋踹开
了办公室精致的镶着浮雕图案的门。陆武丽在后面紧紧追赶
着刘板眼,叫喊道:臭流氓!滚出去!臭流氓!滚出去!陆
武桥正在打电话。一见如此情形,连忙挂断电话,说:嗨,
刘板眼,你把我的门踹坏了!刘板眼本来已经进了办公室,
听了这话又特意回去踹了两脚。陆武桥这才发现此刻的刘板
眼已经不是平常的刘板眼了。陆武桥说:武丽,出去!带上
门谁也不让进来!陆武丽说:大哥,他疯了一样。陆武桥说
:知道。你听我的!但陆武丽一出门,刘板眼就抓了只报纸
夹朝陆武桥直扑过来。刘板眼在扑过来的时候吼叫道:你妈
个×!你威胁丁曼!陆武桥根本来不及分辩,身上就挨了狠
狠一家伙。陆武桥躲闪着,喝道:刘板眼!别胡来!陆武桥
话音未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报夹都打折了。陆武桥说
:哎,搞真的了?陆武桥不敢相信刘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
刘板眼这类人几乎不可能真的失去理智。刘板眼是哪一类人
呢?是武汉男人中外形比较体面内在比较弯弯绕嘴皮子比较
能干的那一类男人。一般来说,武汉男人普遍比较瘦小,但
刘板眼之类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高,宽肩直背,五官摆
得也比较端正。是古典小说中所谓人们一看,此公子骨骼清
奇,相貌不凡的那种形象,但他们实质却没什么不凡之处,
都是红尘之中庸庸碌碌之辈。他们的特点是好文不好武。遇
事首先要很有逻辑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后再看如
何办理。他们心细如发,善于察颜观色,任何时候都会三思
而后行。这类人的绰号几乎都被取做“板眼”。所谓板眼板
眼,那就意味着有沉得住气的本事,意味着有既要玉不碎又
要瓦也全的本事。所以,陆武桥对刘板眼估计不足。刘板眼
丢掉半截报夹,顺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里头养的是仙客
来,花朵开得正娇艳。陆武桥着急得不得了,这盆花是宜欣
大老远从武昌的青山苗圃里买了抱过来送给他的。陆武桥厉
声说:刘板眼,你放下它!刘板眼说:你妈个×!让你威胁
丁曼!刘板眼举着花盆瞄准了陆武桥,像掷铝球一样扔了过
来。陆武桥本来在沙发后面躲闪刘板眼,见花盆飞过来,心
里痛惜,竟挺直身体伸手去接。仓促间陆武桥没有接住,花
盆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块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
灯的基座,顿时粉身碎骨,花泥委地。陆武桥捂着肩大叫:
你个婊子养的刘板眼!你妈的搞邪完了!这叫给脸不要脸,
地狱无门你偏来!好吧,老子今天要让你认清现实!陆武桥
虎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扭住了刘板眼。要论打架,刘板眼
哪儿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这种工人家庭长大的孩子,从
小靠打架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武汉三镇,龟山蛇山,长江
汉水,他哪里没战斗过?刘板眼家庭出身不好,先天的底气
就不足,孩子关在家里养,还谈什么虎气?所以,两人扭打
在一起,不过四五个回合,刘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
地毯上不再动弹。陆武桥回家洗漱,把刘板眼留在办公室让
邋遢照料。邋遢是个乖巧的人,扶起刘板眼,给他洗脸洗伤
口,喷“好得快”气雾剂,贴“创可贴”消炎止血胶布,又
给他刷衣服擦皮鞋,还一脸憨厚的笑意。有一句无一句地说
:刘总,不是我说您,跟桥老板打什么架?我们桥老板天天
早晚练沙袋。又说:我们乡里有句话,说是家鸡打得团团转
,野鸡打得满天飞。你们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伤,几天就好,不碍事。我们桥老板这人好也就好在这里,
顾家。他家里人家里事包括我们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
管。又说:您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桥老板刚才下楼
吩咐给您宰了只甲鱼,现正炖着呢。刘板眼最后实在忍受不
了邋遢的絮叨,说:滚一边去!

  尽管刘板眼呵退了邋遢,但他的确彻底清醒了。刘板眼
躺在陆武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知道在武汉,
在这间办公室,自己绝对不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要文有
文,要武是个亡命之徒,他倒下了还有陆建设那小子,那小
子更不善。后面还有陆武丽,也是个翻脸不认人能喝生人血
的小泼妇。陆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刘板眼跳到界外,从阶级
分析的观点看问题,他倍感惊悚地认识到:四代赤贫但曾经
拥有最高社会地位的工人家庭现在是个炸药包,真真是不能
给点火星子。幸亏陆掌珠还算念旧情。刘板眼想:生存还是
死亡啊?亲爱的莎士比亚大师,一个问题提了三四百年不给
予回答,让我们在无比悲伤的关键时刻从文学里找不到人生
的答案,却令我们更加悲伤,我们还读文学作品作甚?刘板
眼在悲痛中不无遗憾地想:当年要是不读中文系就好了。应
该读经济系或者管理系的。像国外那些亿万富翁,一甩手给
你成百万上千万的钱,哪个女人肯不离婚?刘板眼认为还是
自己款不够大,钱不够多,离不掉陆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谁
呢?

  不到一个小时,陆武桥回到了餐厅,整整齐齐一点不像
打过架的样子了。陆武丽安排了一间小小的雅室,陆武桥请
刘板眼吃饭喝酒。开初二人都不说话,单纯地吃喝。酒过三
巡,刘板眼开了口,说: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没什么
别的要求,我只要求你如实回答我的一个问题。男子汉说话
算话,这,我先喝了这一杯酒。陆武桥说:你说吧。能回答
的我回答,不能回答的我没办法,但我陪三杯酒。刘板眼问
:你到底找丁曼说了些什么?陆武桥一听这问题,自己主动
连喝两杯白酒。喝了之后说:我不喝三杯是因为我还可以告
诉你丁曼说过的一句话。在告诉你之前我劝你不要再谈丁曼
这件事,这件事应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刘板眼淡然一笑,
说:你以为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假如我还是要离呢?陆武桥
说:你别不清白。你先听我告诉你丁曼的话之后再假设这个
那个。陆武桥说:我问丁曼,我说如果老刘的双腿废了你能
够照顾他一辈子吗?丁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
理想和追求是要快快乐乐过一生。慢着!同样就这个问题我
也问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犹豫:我能!我心甘情愿服
侍他一辈子,再苦再累也决不后悔。刘板眼傻了。陆武桥说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
刘板眼再也没有话。最后,刘板眼用低沉的语调对陆武桥提
了一个希望。他希望陆武桥一定管管陆掌珠,让她今后别再
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觉前喝一支外面卖的五花八门的补养
液。陆武桥答应了他。郎舅二人又无话,大醉方休。

  关于陆掌珠的婚姻问题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决
了。陆武桥受到了全家的热烈赞扬。吴桂芬不顾身体有疾,
亲自下厨。陆掌珠帮厨,头一天就开始忙碌。她们煨了排骨
藕汤,卤了一罐子猪肚子牛肉鸡蛋什么的,烧了时令菜八宝
香酥鸭,清蒸了鳊鱼,炒了武汉家常小菜,如:茼蒿,霉千
张之类。时候一到,摆上桌来,足有十好几个菜。在欢声笑
语中,陆掌珠提到了宜欣。陆尼古吴桂芬老两口喜得半天合
不拢嘴,说咱们工人有志气,这回找了个女硕士!陆武丽的
小脸垮了下来,说:像他妈个妖精!陆掌珠说:哪里像妖精
。白白净净甜甜脸,穿着像女排运动员,又精神又朴素大方
。陆武丽说:你老土吧?什么朴素!她那都是美国的名牌服
装!上千块钱一套。她是省油的灯?年轻貌美的女硕士找个
体老板是什么意思?傍大款呐!陆武桥哈哈大笑。吴桂芬问
:有武丽说得这么吓人吗?陆武桥说:老娘啊,你放心,我
马上娶过来给你看。陆武桥再一次哈哈大笑。在一个多月的
时间里,他终于设法让陆建设束手就范并同意去外地学习开
车与修车技术;说服了刘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与居委会的
产权关系;装修了新的办公室;他顺利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
棘手的问题,还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们
谁能想象得到啊!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能够激发出连男人自
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爱情,这又有几个人能够亲自体会啊
!陆武桥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
目标最有意思的时刻,尽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历程,然
而他自己触摸得到的一种他喜欢的生活从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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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1:00
紧接着的又一场浓雾把秋天真正地带到了城市。在浓雾
的笼罩和浸润之中。树叶无声地变黄,悄悄地飘落,飘落在
各种楼房的屋顶或者阳台上。这是个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带
着秋叶的气息来到了陆武桥的床前。宜欣的额发、眉毛和睫
毛挂着细碎的晶亮的雾珠,双颊因凉风的刺激而呈现出妃色
。她把他给她的房门钥匙轻轻塞在他的枕头底下。她看着他
看着他,她很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陆武桥突然一惊,醒了
。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宜欣,梦中的孩子一般伸手去摸。宜
欣握住了他的手。陆武桥一骨碌坐起来,说:宜欣。真的是
你?宜欣说:真的是我。宜欣仍然一直看着陆武桥,目光深
处的含义使陆武桥蓦然心惊,陆武桥说:你怎么哪?宜欣说
:什么怎么哪?没什么啊。陆武桥把宜欣拉到身边,伸出胳
膊揽住了她的后腰。陆武桥说:我们结婚吧。宜欣温柔又调
皮地说:我们已经结过了。陆武桥的嘴被宜欣的手指压佐,
宜欣告诉他今天她有一个希望和设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
样过一天,设想是早上去买菜,回来做饭做菜收拾房间然后
吃饭喝点儿酒----就是夫妻对酌的那种喝酒方式,然后午休
,然后上街逛逛然后晚餐,然后看电视,谁想看哪一个台都
可以抢着按钮。然后睡觉,睡它好好一觉,明天清晨----宜
欣说: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要
做。陆武桥非常高兴地认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设想。他们几乎
每次都在饭店或餐馆吃饭,都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他们俩
不约而同都不习惯当代小青年们在公共场合勾肩搭背的恋爱
方式。彻底放松一天,通俗一天,过一过婚后平常夫妻的日
子,陆武桥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陆武桥忽然明白了宜
欣今天这么老早赶到汉口的原因,准是为了早点上街买菜。
宜欣说:对了。

  浓雾消散,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车极少
,有活泼的老人在路边沉醉地跳他们的老年迪斯科。陆武桥
揣着钱包,宜欣提一只竹菜篮,俩人肩靠肩踏着满地梧桐黄
叶去菜市场。走了一会儿,宜欣将自己的手插进陆武桥的胳
臂弯,说:多好的早晨。陆武桥说:是啊!陆武桥有十几年
没有这么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说身边陪着俏佳人。又走了
一会,宜欣自言自语道:在一个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们踏
着黄叶去买菜。有一群鸽子飞过城市的上空。陆武桥再次从
宜欣湿漉漉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某种忧伤,这种忧伤与他有
关,一旦捕捉到他便有心惊肉跳之感。陆武桥说:今天你怎
么哪?宜欣关闭了她的深层目光,看看陆武桥,说:没什么
啊。菜市场的繁荣和热闹使陆武桥宜欣顿时活跃起来。为了
不被人挤散,他俩只好紧紧牵着手。任何漂亮的色泽鲜艳的
菜摊都会使宜欣停下来,她用手摸摸新鲜的小白菜或者水凌
凌的白萝卜,问人家多少钱一斤,人家报了价之后,宜欣就
说,哦,太贵了。走到了卖水产的一溜摊子面前,宜欣逐一
观看鱼虾螃蟹之类。卖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式,便怂
恿她买螃蟹,说: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这秋天正是蟹黄
饱满的季节,买一斤回去,两口子看电视喝点酒,不知有多
好。宜欣被人说得笑眯眯的,问:多少钱一斤?人答:六百
六拾块钱一斤。陆武桥说:那就来一斤。宜欣连忙拦住了他
,说:吓我呀,六百六!我们吃了这顿就不再吃饭了?陆武
桥笑起来,说:偶尔吃一次也没那么严重吧?宜欣说:不买
不买!你这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宜欣拉开了陆武桥。陆武
桥笑着说:太太,你真得这么会当家吗?当然,宜欣非常进
入角色地说:当然是真的。宜欣认真地选购了一大篮子蔬
菜,约摸有七八个品种,每次买菜时她都要警告卖方:秤要
给足啊,我回家要复秤的。当陆武桥替她将这一大篮菜提回
家之后,宜欣窘了,红着脸坦白说她只会炒鸡蛋和小白菜。
但是----宜欣说:我非常愿意学,我一定要为你做几样可口
的菜。陆武桥及时地表扬了宜欣并鼓励她戴上围裙,从择菜
和切菜学起。由于两人的柔情蜜意,诗情画意便从最琐碎的
日常生活中腾腾升起,像电流一样形成了一个磁场,使这对
情人超凡脱俗地度过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的一天。

  夜来临了。宜欣先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就溜进被子让
陆武桥去冲澡。陆武桥回到房间时,大灯已经熄灭,窗帘严
丝合缝,台灯拧到极弱的光线,音响里放着低到若有似无的
轻音乐《致爱丽丝》。再看床上,床上没有人。陆武桥正纳
闷,一双柔软的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环抱住了他的腰。宜欣
在贴紧他,他的腿挨着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觉到了乳房的压
力,他知道了她此时此刻的状态:一丝不挂。这是他们之间
从来没有的。他们只是在被子里头脱光衣服。他们总是关掉
所有的灯,没想到过要音乐。如果谁起床干什么,比如倒水
喝拿烟抽取毛巾,谁都要穿上衣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膜和
羞涩,只是好像习惯这样。好像是从小受着封建传统教育长
大的又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老妻。宜欣从背后的示意
是轻微的,但是陆武桥懂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乐
意接受宜欣所有关于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设想。其实他也知
道,他们终有--天会彻底地坦然相对,彻底地与对方在一起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他没料到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
之花,会开放在今天这个晚上。在陆武桥也一丝不挂之后,
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手把宜欣轻轻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
微微低头,让短发遮着半边天。陆武桥撩开了宜欣的头发,
悄声说:要彻底就完全的彻底。好吗?宜欣点了点头,鱼一
般滑进了陆武桥的怀里。这是一个自由之夜。陆武桥和宜欣
之间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和谐。他们差不多没有说话,除了
情不自禁的几声呻唤。他们谁对谁都可以任意动作,互相顺
从互相屈就。他们用身体进行了远胜过语言的表白和交流。
并且情意愈来愈浓密,以致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黑夜到
黎明。当曙色透过窗帘的时候,俩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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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2:00
陆武桥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宜欣的抚摸弄醒了。宜欣不
住地抚摸着陆武桥的额头和头发。陆武桥刚说了一句:再睡
一会儿吧。他突然发现宜欣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上,而
且宜欣眼眸深处的那重目光再次打开,专注地望着他。某种
时刻到了!陆武桥的脑袋被这个预感击中。他一时一刻无法
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发射出的格外寒冷
的凉气。陆武桥甚至觉得自己无法阻拦无力抗拒它们。它们
是什么?陆武桥说说出来吧。宜欣说:你得首先答应我躺着
别动。陆武桥说我答应。他的心被提得悬悬的十分难受。现
在是早晨六时过五分,我说十分钟的话,说完了我就走。你
躺着别动,再睡一觉,再醒了就好了。宜欣说:答应我。陆
武桥至此已猜到几分:分手的时刻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
:我答应。宜欣的眼睛转向空无一物的墙面。她舒缓地沉静
地开始叙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练过了无数遍才获得了这种
舒缓沉静的语气的。宜欣说: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将
嫁给一个加拿大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
科学工作者。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我心里始终明
白一个问题,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这与爱
情没关系。陆武桥瞅着宜欣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
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树从天
上往下生长。宜欣说:我们在方才的一个白天和夜晚已经过
完了我俩的一生。那就是我俩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过它
们了。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我会很快厌倦的,你也会
很快习以为常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夜夜都如这夜甜蜜和美好
。陆武桥看见宜欣从这个陌生古怪的地方走出来,像一个手
执教鞭的讲解员,为他讲解一道关于生命奥秘的方程式。宜
欣说,我想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环境舒适的异国他乡,
有一个终身都视我为谜的外国丈夫,同样,我也不会努力去
了解他,我们至死都保持着对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为我提
供良好的生存条件,不为吃穿发愁;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
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太多!我们都醉心于自己的专业工作。我
要争取完成三到四个科研上的尖端项目,为人类造福。我要
一天24小时在实验室工作。当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
旅行一段时间,去世界上每一个有趣的地方。就这,我的要
求并不高。我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去加拿大,一切就会按
部就班地开始。宜欣说:明白了吗?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
来了。我明天和马斯举行订婚仪式。但是,你我心里都明白
,你是我水远的爱人,永远的中国和永远的故乡。听到这里
,陆武桥如梦初醒,但身心却是如泥委地,一点劲都使不上
来,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说完,立起身来,静静地
站着。江汉关钟声奏响六点一刻。秋风阵阵,落叶在马路两
侧不由自主地滚动发出轻微感伤的簌簌声。陆武桥很想说点
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成了一具流泪的木乃伊。直欣
突然俯下身来,吻了一吻陆武桥的泪水,然后迅疾地转身离
开了房间。她将房门轻轻带上。咔嗒,这是门锁的声音。之
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邋遢是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异的人,因为陆武桥没有像往
常那样在星期一上午里里外外巡视餐厅。到下午的时候陆武
丽开始十分钟打一次陆武桥的Call机,但一直Call
到夜里十一点,就是得不到陆武桥的回话。陆武丽便判断陆
武桥肯定在宜欣那里,而他的Call机也一定落到了宜欣
手中。第二天一早,陆武丽就冒冒失失,骂骂咧咧地从汉口
跑到武昌的大学区域,她在好几所大学之间转来转去才发现
她根本说不准宜欣的学校名称和所学的专业。晚上陆武丽不
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坏,就找个借口住到了姐姐陆掌珠
家。姐妹俩一晚上不住气地打电话询问陆武桥的三朋四友,
同时也不住气地Call陆武桥,最后还是没结果,陆武丽
哭了起来。第三天刘板眼带着陆掌珠和陆武丽来到洞庭里十
六号,关键时刻还是男人比较冷静。刘板眼认为有必要首先
找邻居们了解一下陆武桥的来踪去影。洞庭里十六号的李老
师说他倒有一个推测。但他说他只能对刘板眼一个人谈。陆
武丽被强行劝出李老师的房间,她对着李家唾了一口,说:
呸!陆掌珠看见尤汉荣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便责备陆武丽说
:你别这样好不好?陆武丽故意大声说:你不觉得他这么做
蛮丑么?他为什么要找刘板眼单独谈?总没好话!他以为刘
板眼会和他是一路的,都与我大哥有仇。其实他儿子被送去
劳教又不仅仅是和二哥扎伙诈骗钱那件事。李浩淼阴险狡猾
,干的坏事多了,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尤汉荣没理
睬陆武丽,待她说完,便说:你这丫头啊!精明不到点子上
,现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紧嘛。我去看看他们在怎么推测。李
老师的推测从动机来说的确不无对陆武桥的怨气,而且推测
本身的确也比较恶毒。他说他认为陆武桥没有出走就在楼上
他的房间里,并且还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认为现在世风
日下,道德沦丧,到处有春药卖,到处流传着淫秽录相带,
那么,陆武桥和那女人会不会贪欢多用了虎狼药,在床上精
疲力竭了?刘板眼不无揶揄地说:李老师你真是知识分子富
于想象!李老师这才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他说:我想象什么
!我与他楼上楼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们折腾得
地覆天翻,吵得人睡不着哇!尤汉荣恰好这时闯进来听见,
说:老不要脸的胡说些什么!我就是一夜睡到大天光,早起
看见那女的正走出里弄,一般武桥不是在她前面替她买早点
去了就是在后头锁门。他总是要送她的。刘板眼出来与陆家
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况,他提出有一点值得重
视,那就是应该先进陆武桥的房间看看。陆武丽坚决不同意
,她说这里有条铁的规矩,不经陆武桥本人许可,谁也不能
擅自打开他的房间。但陆掌珠说顾不得这些了,她还是比较
看重她丈夫的意见。刘板眼提醒陆武丽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
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报了案派出所第一件事就会撬开房门寻
找线索,与其让别人撬门倒不如自家人设法先开门。于是,
陆武丽让邋遢在街上请了个锁匠,大家一块儿上楼,不到一
分钟,门便打开了。陆武桥一个人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
经气息奄奄,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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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屋 楼主 2013-1-26 18:22:00
陆武桥住院了。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一周之后就出了
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朋友还是家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律
回答:不清楚。喝了一点酒就睡过去了。这样,也没人再问
他。陆武桥明显的变化是眼眶在日渐凹陷下去,这是消瘦的
原故。但是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厅迎来送往,做国内国
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

  只有陆武丽深切地感觉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
恨宜欣到了极点,常常暗地里诅咒她。但她也庆幸宜欣的突
然离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转眼又逢大礼拜,陆武桥又准备请朋友来家里放松放松
了。吃喝玩乐的方式没什么两样,朋友却又是另外几个,这
次是潘兆龙、黄耀华和吴文宏,也都是工商税务等政府职能
部门的工作人员。上午九点半,陆武桥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装
,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师坐在大门一侧晒太阳看书。李
老师瞧着陆武桥西装袖子上的商标,见商标是一条小鳄鱼,
便搭讪:哟,名牌咧。陆武桥扔了一支香烟过去,说:卵子
!卵子----李老师立刻在膝盖头摊开笔记本写道:武汉市民
间流行的时髦用语;与“不”的意思相近,但比“不”更有
个性色彩也更为生动。可以说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着自嘲意
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No”。

  作者简介

  池莉,女,1957年生,曾发表小说多篇。其作中篇
小说《烦恼人生》获本刊第三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太阳出
世》获本刊第四届百花奖。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短篇
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获本刊第五届百花奖。现为
武汉市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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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仪LFY 2013-2-3 12:57:00
支持,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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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仪LFY 2013-2-5 20:34:00
<p><font face="Verdana">没人接手顶,我再顶一次</fon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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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仪LFY 2013-2-5 20:35:00
<p><font face="Verdana">没人接手顶,我再顶一次</fon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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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仪LFY 2013-2-5 20: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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