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第三幕

划！王利发大喜，大喜！
<p>小刘麻子您也大喜，处长也批准修理这个茶馆！我一说，处长说好！他呀老把"好"说成"蒿"，特别有个洋味儿！</p>
<p>王利发都是怎么一回事？</p>
<p>小刘麻子从此你算省心了！这儿全属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说好了，省得以后你麻烦我！</p>
<p>王利发那不能！凑巧，我正想搬家呢。丁宝小刘，老掌柜在这儿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顾他一点吗？</p>
<p>小刘麻子看吧！我办事永远厚道！王掌柜，我接处长去，叫他看看这个地方。你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宝，你把小心眼找来，迎接处长！带点香水，好好喷一气，这里臭哄哄的！走！（同丁宝下）王利发好！真好！太好！哈哈哈！</p>
<p>〔常四爷提着小筐进来，筐里有些纸钱和花生米。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p>
<p>常四爷什么事这么好哇，老朋友！</p>
<p>王利发哎哟！常四哥！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p>

<p>我沏一壶顶好的茶来，咱们喝喝！（去沏茶）〔秦仲义进来。他老的不象样子了，衣服也破旧不堪。秦仲义王掌柜在吗？</p>
<p>常四爷在！您是……秦仲义我姓秦。</p>
<p>常四爷秦二爷。</p>
<p>王利发（端茶来）谁？秦二爷？正想去告诉您一声，这儿要大改良！坐！坐！</p>
<p>常四爷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p>
<p>秦仲义可是谁嚼得动呢？</p>
<p>王利发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秦仲义别人都不理我啦，我来跟你说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厂！</p>
<p>王利发不是没收了吗？又物归原主啦？这可是喜事！秦仲义拆了！</p>
<p>常四爷</p>
<p>王利发拆了？</p>

<p>秦仲义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王利发当初，我开的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p>
<p>常四爷还记得吧？当初，我给那个卖小妞的小媳妇一碗面吃，您还说风凉话呢。</p>
<p>秦仲义现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你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机器小零件和一支钢笔管来）工厂拆平了，这是我由那儿捡来的小东西。这支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p>

<p>王利发您自己拿着这支笔吧，我马上就搬家啦！常四爷搬到哪儿去？</p>
<p>王利发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p>
<p>常四爷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象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p>
<p>秦仲义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还有银号呢，人家硬给加官股，官股进来了，我出来了！哈哈！</p>

<p>王利发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p>
<p>常四爷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p>

<p>秦仲义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p>
<p>王利发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常四爷（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①</p>
<p>秦仲义</p>
<p>王利发一百二十吊！</p>
<p>秦仲义（一手拉住一个）我没的说了，再见吧！（下）王利发再见！</p>
<p>常四爷再喝你一碗！（一饮而尽）再见！（下）王利发再见！</p>
<p>〔丁宝与小心眼进来。</p>
<p>丁宝他们来啦，老大爷！（往屋中喷香水）王利发好，他们来，我躲开！（捡起纸钱，往后边走）小心眼老大爷，干吗撒纸钱呢？</p>
<p>王利发谁知道！（下）</p>
<p>〔小刘麻子进来。</p>
<p>小刘麻子来啦！一边一个站好！</p>
<p>〔丁宝、小心眼分左右在门内立好。</p>

<p>９４４老舍文集第十一卷①三、四十年前，北京富人出殡，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杠。另有四位杠夫拿着拨旗，在四角跟随。杠夫换班须注意拨旗，以便进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拨儿。起杠时和路祭时，领杠者须喊"加钱"——本家或姑奶奶赏给杠夫酒钱。加钱数目须夸大地喊出。在喊加钱时，有人撒起纸钱来。</p>
<p>〔门外有汽车停住声，先进来两个宪兵。沈处长进来，穿军便服；高靴，带马刺；手执小鞭。后面跟着二宪兵。</p>
<p>沈处长（检阅似的，看丁宝、小心眼，看完一个说一声）好（蒿）！</p>
<p>〔丁宝摆上一把椅子，请沈处长坐。</p>
<p>小刘麻子报告处长，老裕泰开了六十多年，九城闻名，地点也好，借着这个老字号，作我们的一个据点，一定成功！我打算照旧卖茶，派（指）小丁宝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这儿监视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情报！</p>
<p>沈处长好（蒿）！</p>
<p>〔丁宝由宪兵手里接过骆驼牌烟，上前献烟；小心眼接过打火机，点烟。</p>
<p>小刘麻子后面原来是仓库，货物已由处长都处理了，现在空着。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间作小舞厅，两旁布置几间卧室，都带卫生设备。处长清闲的时候，可以来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兴住下，您就住下。这就算是处长个人的小俱乐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馆里更洒脱一点，方便一点，热闹一点！</p>
<p>沈处长好（蒿）！</p>
<p>丁宝处长，我可以请示一下吗？</p>
<p>沈处长好（蒿）！</p>
<p>丁宝这儿的老掌柜怪可怜的。好不好给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门，招呼贵宾们上下汽车？他在这儿几十年了，谁都认识他，简直可以算是老头儿商标！沈处长好（蒿）！传！</p>
<p>小刘麻子是！（往后跑）王掌柜！老掌柜！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爷！（入。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报告处长，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p>
<p>沈处长好（蒿）！好（蒿）！——</p>
<p>幕落·全剧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