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夜来香

能够走进这纺织厂的大门，我们几十个人都经过了一道道艰难的招考检测关，唯独他没有。他是“半”个哑巴（听得到、说不清楚），而且又是老劳模柳师傅的“顶梁柱”儿子，理当特别照顾。当然，其工种就只能是普工而非技术工了。  
　　然而，尽管这样，这个半哑巴的小伙子却特别招人喜欢。手脚勤快，“寡言少语”，脑子又好灵—什么事情要找他做，交代给他甚至比请那些“师傅”还要称心如意。老实说，自打他来了以后，就连勤工师傅也都轻松了好多，因为，他实在是太勤快了。  
　　别看他不太爱说话，个头高高的却不像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汉，那双微微鼓泡的眼睛也有些令人不敢正视，但却有些讨人喜欢。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勤快，他的乐于助人的一副好脾气，还在于他的有些出人意料的聪明和伶俐。比如：有时候师傅们好不容易攻克了某个技术难关，徒弟们总要眨巴着眼睛细细地琢磨好一阵，有时候居然一时竟也会领会不到其中的奥妙，他却会拍拍自己的脑门子，默默地在一旁给人一个“画龙点睛”般的提示；在夜校里，老师布置的作业，几乎每回都是他第一个圆圆满满的完成；更令人惊奇的是有一次，厂文艺宣传队为来访的某些领导做汇报演出，临开场时，一位二胡手突然发了急病，工会主席急得都差点要哭了，这时，竟是他挤到前面，操起了家伙，轻轻松松地就拉了起来！更令人叫绝的，是他的篮球打得特棒，几乎全市轻纺系统的篮球队中没几个像他这样出色的中锋！此外，他还特喜欢鼓捣花草树木之类的园林技艺，因为，本姑娘也喜欢这个，所以，他也就只和我在这方面有所交流。也许就因为这，小姐妹们的话头自然就多了。当然，有赞许的、有艳羡的，也有自以为是地惋惜或不屑的。  
　　人人都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只要我心坦然，便都由它去了1  
　　本姑娘虽说长得还可以，性情也随和，也没有别人说别人的那么多坏脾气和秉性，可也不会糊涂，多一个园友，多一个朋友，总不是坏事啊，何况，他除了语言交流上有那么一点点的障碍外，他的人品、才华……比起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所谓“帅哥”来，又不知好多少倍！  
　　在他鼓捣的花草中，他好喜欢“夜来香”了。虽说这种小树儿貌不惊人，除了枝干就是叶片儿，就连那花儿，也只喜欢在夜间开放，不给人细瞧的。那蕾儿也是可怜兮兮的小不点模样，真不知他何以垂怜如此。我喜欢的，就如牡丹、芍药、月季和海棠之类蓬勃而灿烂的鲜花，再么就是金桔、石榴、紫鹅绒、吊竹梅和五针松等精心制作的引人眼球的盆景。当然，我所喜欢的这些，他也喜欢，不然，也就没啥可说的啦。  
　　对于我的不理解，他不曾做过解释，也不会解释，因为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好怎么说话。人人都得有自己的一些空间，所以，我也就坦然。各取所好而已。  
　　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他。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国庆、中秋，两个节日紧连着，同事和朋友都邀约着要乐呵几天。旅游的、走亲戚的、探亲的、聚会打牌逛街的……，说实话，要在平时的一二天，大家也许都会拉上他一块儿玩，可这次，没有邀他，而他也一开始就表示要回农村的家里去，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干，爸妈也好久没看到他了。看到他精神似乎有些疲惫的模样，我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些爸妈单位分发的月饼和水果，叮嘱他到家后，一定要到乡镇卫生院去看看医生，拿点药，千万别让不舒服的胃病闹出大毛病来。这才站在宿舍的楼梯口，看着他默默地走出了厂门。  
　　谁料，这竟是他与工厂的最后一别、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  
　　几天很快就过去了，上班的时间到了。他没有出现在车间，宿舍里也没有他的身影。领导急了、工友们也急了、我……也急了！  
　　他这是怎么啦？按他以往的做法，头天的上午他就回来的，可是，至今……？  
　　他家里穷，没有电话，厂里曾经因为刘师傅是多年的劳模，特意发给他三千块钱配一部电话，可他全给了正上大学的二儿子（也就是哑巴的弟弟）。人事科长只好翻开档案，找到了他家所在的村委会的电话号码。  
　　谁料，电话一接通，那边竟出现了一片哭泣声！  
　　“柳大儿（柳林，即哑巴）……他、他……牺牲了！”  
　　人事科长咋一听，吓了一大跳，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工会主席赶紧接过电话，那边的村主任仍是泣不成声地继续说着：  
　　“……那两个娃儿已经被大水冲到了河中间……，柳大儿连衣服都没有脱，甩掉手上的药包儿，‘扑通’一下就窜水里去了……，都知道他水性好，可这孩子这时正犯着病啊……，好不容易救上来一个，可另一个冲得更远了……，大伙又都赶去救……，待要拉柳大儿上来，谁知他一转身就又扑了过去！……才把那孩子推到岸边，一个大浪打来，咱柳大儿、柳大儿……就不见了……”  
　　“他是带了药来上班的啊，谁知，就这样……”  
　　乡亲们用最隆重、最高级别的方式，安葬了一位最平凡、也最伟大的普通工人，作为厂广播站的主播和市电视台的特约通讯员，也作为他最诚挚的朋友，我连夜和有关同志赶到烈士的家乡，参加了所有的悼念活动。  
　　回到厂里，整理烈士的遗物时，一个极为秀丽的日记本，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里面夹着一张剪报，是一位纺织工人写的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呵，夜来香》。烈士在文中画了好多记号：  
　　“就是这；‘不怎么样’的夜来香，盛开在这百花静寂、蜂蝶不舞、人们劳累了一天，开始进入梦乡的夏夜，这超凡脱俗的神、色、形、姿，多么的令人心旷神怡，振奋异常；这一阵紧似一阵的清香，又给人多少美的遐想！在亲切的夜之怀抱里，它流溢着、荡漾着，帮助人们消除疲劳，进入那神秘而温馨的世界……”  
　　在这一页日记上，他写道：“夜来香啊，在花之王国里，你确实是平凡的、默默无闻的，你不图赞美、不妒群芳，默默地生息，无私地奉献——你是多么的伟大而真诚！我愿意就是你，幽幽的、却是无私地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个美好的世界！”  
　　当我在后来的烈士追授会上念完这几句话后，全场鸦雀无声，须臾，掌声雷动！